荒原狼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裴胜利 译    来源:《婚约》

  在法兰西的荒芜之地,有史以来还从没有过如此冷峭和漫长的冬天。几个星期以来,气候寒冷,空气清新,人们的皮肤都皲裂了。白天,在耀眼的蓝天下,茫茫积雪一望无尽:夜间,月亮在积雪上掠过,这是一轮寒气袭人、透着银色光芒的月亮,它显得皎洁而义娇小。

  对这一带的动物来说,这是一段悲惨的日子。弱小的动物大量地冻死了,就连一些鸟儿也纷纷死于这场严寒,他们那骨瘦如柴的尸体则成了苍鹰和狼的美食。可是,就连这些动物也要备受严寒和饥饿的煎熬。这期间,只有很少几个狼的家族仍在那个地方生活着,眼前的刚难促使他们紧密地联合在一起。白天,他们单独外出。到了晚上,这些狼倾巢而出;他们将村庄团团围住,同时发出沙哑的嚎叫声。不过村子里的家禽和牲口都得到了妥善的看管,而且,在紧密的百叶窗后面,猎枪也都已上了膛,难得有一只猎物落人他们之口。

  寒冬仍在延续着.此时,狼们常常只好静静地躺在洞中,他们靠互相依偎着来取暖。在这死气沉沉的不毛之地,他们惴惴不安地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旦他们中间某个同伴被这严酷的饥饿痛苦地折磨而死时,他们便一跃而起,蜂拥着扑上去,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

  终于,群狼中的一小部分做出了决定,他们要外出去寻找食物。于是,天一亮他们便走出了洞穴。

  这些外出的狼,在中午时分便分道扬镳。他们中的三头朝奥地利的朱辣山脉跑去,其他伙伴则径直朝南行进。这三头狼原本都是相貌堂堂、身体强壮的动物,可是现在却明显地消瘦了许多一他们那呈浅色收缩起来的肚子已经像一根皮带那样,变得义细义长,腹部的肋骨一根根地凸出来,清晰可见,嘴是干巴巴的,眼睛则瞪得老大,透出一种绝望的神色,他们三个朝朱辣山脉深处走去:第二天他们抢到了一只山羊,第一三天上偷袭到了一条狗和一匹小马驹,同时也招来了各方愤怒的乡下人的追击。面对这几个不寻常的入侵者,一种惶恐和惧怕的感觉在一些富裕的乡镇地区不弪而走:邮政雪橇纷纷武装起来了.连人们走村串巷也都枪不离身刀不离手。再说这三个畜生,来到这一陌生的地方找到如此美味的猎物,心里既感到高兴义感到害怕:他们变得比在家里要胆大许多,居然在大白天都敢闯入奶牛场的棚圈。于是,奶牛的哞叫声,木栅栏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嗒嗒嗒的牛蹄声以及那急促的喘息声,响彻了整个狭小暖和的房间一可是这次人们却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农民们勇气大增,对这几头狼大大地“犒赏”了一顿一其中两头当场毙命:一头是让子弹从颈脖上穿行而过,另一头则是被斧头一下子砍倒了第三头总算逃掉了,他拼命地跑,直到跑得精疲力竭,摔倒在雪地里。他是这几头狼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一头,他是一只浑身充满力量、机灵敏捷的骄傲的动物。他喘着粗气,在雪地里躺了很久,他眼前像是有只血红的圆圈在旋转,期间他还不时发出尖利而义痛苦有呻吟声,因专曾有一柄斧头朝他投来,正好击中他的背部。然而,他休息了一下又重新站起来了。他这才发现,他已跑了很远。这地方连个人影或房屋的影子都看不到,眼前是一座覆盖着积的大山。这是沙瑟拉尔山。他决定从它的面前绕过去。这时他觉得干渴得要命,他从雪地的表层中寻找一冻得发硬的细小食物来充饥。

  在山脉的那一边,他很快便看见了一个村庄。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在一个冷杉树树林里等待着。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围着院子的篱笆打转,他闻到了暧融融的牲口圈舍里的那股味儿。在大街上他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他眯起眼睛胆怯而又贪婪地透过缝隙朝屋子里张望。突然一声枪响,他猛地抬起头来,拔腿便跑,这时第二声枪声也正好响了。他被击中了,他那白色的腹部的一侧布满了血,那浓浓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尽管如此,他仍然大步跳跃着,成功地逃脱了,并且逃到了山那一边的山林中。在那里他警惕地等待了一会儿,听到两边有动静和脚步声,他恐惧不安地沿着山体朝山上望去。这山十分陡峭,布满了树木,登上去是相当艰难的。然而,他没有任何选择。他气喘吁吁地沿着那陡峭的悬崖往上攀登,与此同时下面传来一片叽里呱啦的咒骂声和发号施令声:山脚周围是一片提灯的灯光。这头受了伤的狼浑身颤抖着爬过昏暗的冷杉树林,这时候他那腹部仍在慢慢地流淌着褐色的血。

  寒冷已有所减弱。西边的天空看上去阴沉沉的,这预示着一场大雪将要来临。

  这头精疲力竭的狼终于到达了山顶。此刻,他站在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厚厚的积雪上,那儿离克罗辛山口相当近,大大高于那个他所逃离的村庄。他并没有觉得饿,不过仍为那隐隐作痛的伤口所困扰。他那耷拉着舌头的嘴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带有病态的叫声,他的心脏在痛苦而又沉重地跳动着:他觉得死神的手像一副无法形容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一棵单独耸立着的树叶茂盛的冷杉树将他吸引了过去,他在那儿坐下,两眼沮丧地凝视着一片皑皑积雪的灰白的夜色。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候,一道淡红色的光射在雪地上,显得十分异常和柔和。这头狼呻吟着站起来,将他那漂亮的头转向那有光亮的地方。那是月亮,它正从东南方冉冉升起;它非常大,而且是血红血红的。它慢慢地爬到了阴沉沉的天际上面,许多星期以来,它还从没有这么红这么大过。这个濒临死亡的动物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轮黯淡的月盘上:他又呼噜噜地发出一阵虚弱痛苦的嚎叫,这声音在这种夜晚听上去也显得十分轻微。

  这时候灯光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些穿着厚厚大衣的农夫,裹着厚实的绑腿、头戴皮帽子的猎人和青年小伙子,正一个个从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他们很快便发现了这头快要完蛋的狼。他们欢呼雀跃,其中有两个人扣动了扳机,而且两发两中。这时他们才发现,这头狼躺在那里已经死了;他们又给了他一顿棍棒,可是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们将这头狼肢解了,扛着他的肢体朝圣伊默曼尔走去了。他们谈笑风生,调侃吹牛;他们快活地喝烈酒,喝咖啡;他们唱歌,他们诅咒。无人发现被修剪过的森林的美,也无人发现高山的光彩,更无人发现高高挂在沙瑟拉尔山脉之上的那红红的月亮.以及从他们的枪管、从雪的结晶和那被击毙的狼的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微弱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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