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英有所思

作者:顾澹宁    来源:一五一十部落
  

  睡得正香得半夜一点半,被响得惊天动地的火警铃给吵了起来——挣扎着起身打开灯,头痛不已,满心都是想骂人的冲动;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裹上足够御寒的大衣冲出了宿舍。

  想不到这次火警居然不是误报,来到走廊上,迎面扑来颜色很淡的烟,却一下就把人给呛着了。于是赶紧跑下楼,与睡眼惺忪的同学们一起,看着学校保安冲进大楼,又灰头土脸地出来……半个多小时后,警报解除,我们回到大楼里。

  12月,伦敦夜里的温度已到零下,这么折腾一通,睡意全消。反倒是回到寝室之后,却心惊了:外面闹得这样沸反盈天,我的房间里却一点烟味也没有,是完全不受外面影响的一个安宁小天地。如果不是有这个自动报警的火警铃,那在这酣睡的半夜时分,恐怕当我被浓烟惊醒的时候,一楼可供逃生的大门早已被大火封住了……

  大楼里的火警铃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物事。整栋楼,只要有一个地方冒烟了(可能是香烟的烟,可能是烤炉的烟……),这铃吵得楼里所有的人都必须离开大楼——知道它有多讨厌吗?我来这儿跑过N回火警,有两回都是睡得正酣时,衣衫不整跑出去,在寒风里瑟瑟地等了20分钟,连一丝烟也没有见着。

  说来惭愧,直到这次真的被烟呛到了,我才真正体会到大楼里那一扇扇沉重的防火门、不时误报的火警铃其实构成了一个完善的防火系统。一般的火灾很难造成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也会大大减少。

  我不知道自己住的宿舍楼有多少年历史,但我曾经在一部20世纪60年代的英国电影中见过它。我们洗澡间的电灯开关还是拉绳的,走廊的墙壁白色涂料下一块块转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寝室内的设备也经典得看不出一点时代气息。这样旧的楼,防火系统却如此完善。

  

  新闻写作课的当堂昨夜,特瑞莎丢过来一堆材料,说:“这是我杜撰的新闻稿,现在给你们一个小时,请把它写成一则广播稿。”

  这有何难?刷刷刷几笔写好,倒金字塔格式,简短,易懂,心中默念着写过的那些广播稿写作要点,一一检查,最后自己感觉已无懈可击。

  课间,特瑞莎老师收上去,读过,然后对我们说:“真遗憾,如果这是一个真的突发事件,你们这个班6个人,没有一个是合格的记者。”

  这话可真伤人。为什么?大家询问的眼光齐刷刷望向特瑞莎,这位严肃而高要求的老妇人眼镜背后闪过一丝狡黠:“你们都犯了一个错误,是太相信我——也就是你们的消息源,而忘记了检查。你们看,丹麦女王的名字,是这个拼法吗?国会的所在地,是这个地名吗?”

  于是大家拿过最初的新闻稿,一一重新检查过,写出一份新的、老师眼中真正合格的报道。

  “记住,拿道一份素材的第一步,就是检查,检查,再检查!”临下课前,严谨的特瑞莎不忘再叮嘱一遍,“这是一个记者最基本的素质。”

  我不由在心里默默地说:有这样的经历,要忘记都难啊,老师!

  几天后另一堂全球新闻研究课,老师不同,却又是一堆材料放在你面前。“这是我杜撰的来自不同通讯社的关于某新闻的通讯稿,给你们一个小时,请把它写成一则发布在网站上的国际新闻稿。”

  于是再三检查其中的人名地名,在一堆材料中选出关键的材料,组织好了文法语句,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在一小时内完成了——这次总该没有问题了吧。

  非也!等到成绩发下来,一个C,仿佛歪着嘴对咱这种新闻小土豆讥讽地嘲笑:别以为自己考虑得已经面面俱到了,还差得远呢。去跟老师谈,他说:“你的稿子写的很好,但不应当把这部分写进去——‘在医院外等候的民众中流传着曼德拉在手术过程中已经去世的谣言,人们情绪激动’,这些未经证实的谣言,尽管是现场记者亲耳听见,却很可能以讹传讹。一般像BBC这样的正规媒体,都不会贸然发布人名去世的消息。就算你在新闻中注明了是谣言,也很可能在受众人中引起很大的反响,既给当事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损害你所在的媒体的声誉。”

  “那如果是《太阳报》这样的小报呢?”另一个也不幸“误传死讯”的同学这样问老师。

  “《太阳报》啊……”这位胡子雪白的老头儿忽然露出了一个孩童般顽皮的笑容,“它的标题也许会这么些:‘曼德拉死了’。”

  

  一节理论课,本来已经让人昏昏欲睡了,何况还是在星期一的一大早,说那些老掉牙的历史。

  “纳粹当政的士气,采用的宣传方式是虚构一个敌人,使人民更支持其同志,于是富有的犹太人就不幸成为这个虚拟的敌人。纳粹掌握了媒体,通过不同的手法宣扬‘犹太银行家控制金融系统,随时可以借此掠夺所有德国人的财富’的阴谋论……”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地介绍。

  “如果当时的德国人民可以接触到外界的声音,可能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言过其实的谎言,但因为当时德国人杰出的所有传媒都是纳粹控制下的,于是谎言不断重复后就被当时的德国社会当做了真理。虽然这些宣传并没有直接对观众号召说‘犹太人该死’,但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大多数德国人的想法,以至于犹太人被屠杀,千万德国人做了帮凶却也毫无愧疚,因为他们相信这只是对自己的保护。”

  讲到这里,老师突然说了几句题外话:“现在看来,这些谎言当然都是无稽的,不过,不要小看了这些宣传的威力。20世纪90年代我去非洲的时候,当地仍有人相信当年纳粹德国编出来的那些说法,比如犹太银行家有着惊人的巨额财富,犹太银行家控制了世界经济的命脉,暗中操控着各种国际事端……”

  好像一盆冰水迎面泼来,听起来这么耳熟,这不是某本经济畅销书里面的故事吗?

  老师还在继续:“90年代的非洲仍然有人相信这些说法,你就知道那些阴谋论是多么煞有介事,多么有煽动力了……并不是当时的人特别愚蠢,容易被谎言所骗,它们本身……”可是我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真的有些不知道怎样消化这个荒唐的世界向我揭开的华美面纱背后的拙陋。我们21世纪的畅销书与历史新发现,却是以20世纪30年代纳粹德国为了打击犹太人而宣传的阴谋论为基础,改头换面整出来的一个臆想故事……

  二战时的德国人没有选择,它们整天被围绕在这个故事中。而21世纪的我们呢?

  答案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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