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小凤

作者:钱亦蕉    来源:《新民周刊》2011年第24期

  火热的年代火热的心
  至今,高挑的身材,滔滔的口才,仍能让人想到戴剑馘从前是个青年才俊。戴剑馘的脸上写着沧桑,却没有一般命运坎坷者的幽怨。岁月流淌,情感牵绊,一切都从那个火红年代的黑土地上开始……

  戴剑馘1952年出生于上海,是1969届初中生。小学毕业的时候,“文革”就开始了,一腔热血的戴剑馘选择了去祖国遥远、艰苦的北大荒。不仅如此,他还组织了一批同学,大概80多个人,成立了一个“赴北”兵团,他自己担任团长,下乡到黑龙江省逊克县。

  17岁,戴剑馘来到了离苏联只有一河之隔的边疆公社下套子屯插队落户。到了那里才知道,一切远没有宣传的那么美好。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生活困苦,上海知青们的满腔热情被打得七零八落。

  但是毕竟是年轻人,戴剑馘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而且他们的到来也打破了农村一成不变的沉闷空气——那些朝气蓬勃的青春渗透进了古板的农村社会,有一些东西被改变了,有一些情绪被搅动了。像戴剑馘这样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的男青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戴剑馘承认曾经在枕边看到过姑娘写的信,但他并没当回事,或许城里来的学生娃反而不会那么早就有恋爱意识。然而,不可否认,在懵懵懂懂中情窦初开,戴剑馘的姻缘就这样开了头。

  黑土地上的诺言

  面对黑土背朝天,繁重的劳作常常压得戴剑馘喘不过气来。知青和当地的农民相比,在干活上还是有差距的。但是,戴剑馘却发现老有人帮他——铲地铲到一半的时候,抬头一看,前面的地都铲完了;轧黄豆还没轧完,前面也有人已经都帮他干完了。一开始他也有些奇怪,不知道是谁干的,后来才注意到,帮忙的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小他一岁的程玉凤。他们就这样认识并且熟络起来。

  那时的小凤应该已经暗暗喜欢上他了吧。知道知青生活困难,她有时候就给戴剑馘带来一个咸鸭蛋——那是很稀罕的东西了,有时候是瓜子、花生,拿手绢细细包好了给他。就这样,他们并不张扬的交往像北方寒冷冬天里的一股暖流,带给人温暖和希望。直到那一天,铲地的时候,小凤在地头偷偷塞给戴剑馘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人生最幸福的就是感到有人爱了。

  那时的他们真是幸福啊。一个黄昏,干完一天的活,虽然累得腰酸背疼,但他们还是相约江边,依偎在野花草丛中低低细语。止不住心头突突乱跳,戴剑馘牵起小凤的手,轻声问道:“我们能一直好下去吗?”小凤羞涩地低下头,手指绞着长辫梢,反问:“你说呢?”小戴答:“会!肯定会!”

  这是情人间的甜言蜜语还是海誓山盟?说的时候或许只是情之所至,却没有想到真的成了相伴一生的诺言。

  爱的苦涩

  刚下乡的时候,知青跟村里的年轻男女是不交往的,后来,老乡们逐渐接受了知青和村里青年接触、交谈,但是“老乡和知青之间谈恋爱是不允许的,当地的姑娘和男知青在一起是很打眼的”。小戴和小凤在江边的约会恰巧被一个打鱼的老乡撞见,这可坏事了,不久,闲言碎语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小凤的父亲警告说:“再看见你和上海娃子在一起,打断你的腿!”母亲也训斥她:“这么大的姑娘还要不要脸了?”遭到父母痛骂的小凤,哭着跑到知青宿舍找小戴,当时的戴剑馘愁肠百结,却也想不出办法来,只好暂时不见面,由小凤的妹妹偷偷传递纸条和信件。“我也理解她家里的做法。因为当时在村里,包括上海女知青在内,她是最漂亮的一个,人又很朴实。要她跟上我这个什么活都不会干的上海娃子,的确让人感觉不踏实,不如嫁给一个老实肯干的当地人。”戴剑馘并没有怨天尤人。

  没想到的是,到了冬天,小凤的父母做主,要把她嫁给一个中俄混血儿。小凤哭着把送来的彩礼扔出门外,父亲暴跳如雷,对她拳打脚踢,向来温和的母亲也恼羞成怒,连声训斥。小凤却坚持抗婚,夜里,一个人冒着风雪跑到套子里去了。全村人都出动,打着火把去找,好不容易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她,已经冻得半死了。回来之后,她在家3天滴水不进,以绝食抗拒包办婚姻。

  事情已经闹得满村风雨,这时候的小戴却忍受着内心的煎熬,他恨自己的怯懦,关键时刻不敢挺身而出。还是小凤的妈妈心先软了,看着不行,就去知青宿舍找到小戴:“小戴啊,你到我家去一次吧。她3天没有吃饭了,你劝她吃点饭吧,她就听你的话了。”戴剑馘到她家时,见小凤躺在炕上,她妈拿来碗小米粥,小戴说:“小凤啊,你得吃饭啊!”她就这样喝了两口粥。父亲蹲在墙脚闷头抽烟,母亲则坐在炕沿抹眼泪……

  两人暂时赢得了自由,心又雀跃起来,可是谁知道这只是又一场风暴前的片刻宁静呢!

  小凤疯了

  第二年秋后,小戴回上海探亲,小凤送他到村口,叮嘱着要他早点回来。

  小戴回沪不到一个月,就接到小凤母亲的来信,说小凤病了,要300元钱治病,如果拿不出钱,钱由别人出,到时人也就给人家了。“那时300元可不是小数目。我家里妈妈是生产组的,妹妹还在读书,哥哥也是读完小学就出去干活了,我自己当时还是两毛钱一天,回上海的50元路费母亲省吃俭用积攒了一年,所以根本凑不出300元钱。”戴剑馘每每回忆起这一段都懊恼不已。

  没有收到上海的回音,小凤的父亲收了邻村放牛娃的300元钱,稀里糊涂地把小凤嫁了出去。等到来年开春,小戴回到村里,乡亲一看到他就说:“小戴,你回来了!小凤疯了!”他们向他描述了当日的悲惨一幕——小凤出嫁那天是个大雪天,4个小伙子拽她,她哭着,死死抱着门框不肯走,喊道:“小戴啊,小戴啊,你快来救我啊!”几个小伙子用力把她的手掰开,拖出门,强摁在爬犁上,被子一裹,就拉走了。送到邻村,她就疯掉了。

  “我听说她是喊着我的名字疯掉的,心里非常难受。她爸知道我回村了,请我到家里喝酒;她妈妈一边跟我说一边哭,后悔极了,因为这时小凤已经进了北安精神病院了。”两年中,小凤的病情时好时坏,最终她丈夫受不了,跟她离了婚,她又回到村里。

  1975年前后,农村要复课了,小戴因为在村里80多个人中考了第一名,就当上了教师,命运出现了转机。

  有时在村道上,小戴还是能看到小凤。她整天疯疯癫癫的,用长长的辫子勒自己的脖子,她妈妈无奈,给她剃成了光头。“本来很漂亮的一个姑娘,那时已瘦得像猴子,三分人样七分鬼,在村里到处晃,看到人就吐唾沫,连我都不认得。有一次,她蹲在道边水坑前,两手撩着污水,洗自己的光头,不远处几个小孩向她扔着石块。她父亲看到了,怒气冲冲地跑来,一脚把她踹进水坑。她浑身连泥带水爬起来,却不知道怒,不知道哭,只望着父亲嘿嘿傻笑……”此情此景,令戴剑馘心疼不已,还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结婚,安家

  “文革”结束了,没过一两年,知青都陆陆续续地返城了。家里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催小戴回去,这时候小戴却犹豫了。“每次看到小凤,想到她是喊着我的名字疯掉的,我心里就放不下。所以每天放了学我就坐在江边想这个问题,一直考虑了半年多,才下定决心要留下来娶她。”当时和后来都有很多人不理解他:娶个疯子干什么?又没有亏欠她什么!但戴剑馘说:“她为了爱我付出这么巨大的代价,那我为什么不能为她付出呢?谁说我没有郑重考虑过?我承认迈出这一步是‘错’的,我在走这步时就知道是‘错’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得像个男人,不是铁石心肠的才叫男子汉。我走我的路,反正我也不怕人家笑话。”

  1979年,两人终于结婚了。尽管小戴的妈妈和哥哥都反对,但小戴还是很平静地娶了小凤。回想那天傍晚,小戴到小凤家跟她父母说:“大婶大叔,请你们成全我,把小凤给我。我不走了。”她妈妈一听到这话,手中的一碗糖水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趴在炕上号啕大哭。她爸也傻了,手抖得烟怎么都卷不上。小戴跟小凤说:“我要跟你结婚了,我们要一起过日子了。”可是小凤还是不明白,只是吐唾沫。

  第二天,小戴带着小凤的妹妹(冒充小凤)到公社领了结婚证。回来后,他拿着结婚证给小凤看:“凤啊,你看,戴剑馘,程玉凤——这是我们的结婚证。”小凤是认字的,拿着结婚证看了半天,突然一下清醒了:“妈啊,小戴真的和我结婚了!”她高兴得满屋子跑,笑得合不上嘴。

  结婚那天,他们买了两只鹅招待一些父老乡亲,小凤满面笑容,又点烟又敬酒,完全看不出来是疯了,让人欷歔不已。可是第三天,小凤的精神又不好了,小戴跟她家里人商量后,就借了点钱,把小凤送到医院治病。

  从此,上海知青戴剑馘就把家安在了遥远的黑龙江,把自己的感情也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有眼泪,也有欢喜

  婚后的日子,一开始就是艰难的。

  为了给小凤治病,戴剑馘欠下了2000多块钱的债。日子过得很苦,交不出公粮,村支书就差人到他们家搬小麦。那时候他心里真委屈啊。病中的小凤反应迟钝,有时候会无意识地伤害到小戴。一次,小戴挑灯熬夜写完书稿,等他一觉醒来,却发现书稿已被小凤撕得一条一条,扔得到处都是,小戴虽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忍心大声呵斥。还有一次睡到半夜,突然小凤大喊“小戴啊,小戴啊”,还把他的脸上挠得都是血。这叫他第二天还怎么去上课呢?但小戴不敢发火,还是安慰她,让她安下心来。

  丈夫的关心和呵护是最好的药,小凤的精神慢慢好起来。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一个儿子,小凤欢喜得整天抱在怀里不放。虽然她自己还经常是神志不清,却知道按时给儿子喂奶、换尿布,做一个好妈妈。

  1981年,戴剑馘被调到县广播电台当上了记者。他的作品年年获奖,在没有文凭和学历的情况下,他被破格提拔成助理记者、中级记者,被评为省十大优秀编辑。他的人生之路一下子宽广起来。

  当上记者后,妻儿也跟随他一起搬到县里的新家。虽然身份有所变化,但戴剑馘对待妻子的态度并没有变。精神病人有时会被人瞧不起,小戴却不怕人笑话,给她自尊,让她的病可以好起来。小凤以前最喜欢扭秧歌,有一次看到街上有人扭秧歌,就背着孩子跟着扭。人家都笑话她,小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结束了,小凤问他:“小戴,人家跳完了都发毛巾、肥皂,怎么我没有?”小戴赶紧到旁边小店里买了毛巾,给她,说:“你也有。”因为这开心的舞和善意的欺瞒,连着几天,小凤的精神状况都特别好。其实,这点点滴滴都是戴剑馘对妻子的精神安慰和照顾。

  “她也知道对我好,就是有时不知如何表达。”戴剑馘不无感慨地说。小凤清醒的时候不多,但她的温存和真情仍让他心存欢喜。

  带着妻儿回家

  就在戴剑馘事业一片光明、家庭也逐渐走上正轨的时候,远方的上海老家却出了事。他的妹妹下岗,又刚离了婚,坠入人生的最低谷无法自拔;他的哥哥被查出患了尿毒症,自顾不暇;80多岁的老母亲没有人照顾,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把老太太接到黑龙江住了两个月,老人家很不习惯。又到了最艰难的决断时刻。

  当时,戴剑馘已是黑河市逊克广播电视局的总编,还是地方政协委员,有不错的地位和优越的生活,要他放弃这一切回到老家重新打拼,他真的不太情愿。可是为了老母亲,他在考虑了半年多后,决定回上海。1997年,45岁的戴剑馘办理了病退,带着妻儿老小回到了故乡,成了无业游民。但通过不懈努力,他成为闸北有线电视台的编导,终于站稳脚跟。

  临走的时候,小凤的父母劝他说:“小戴啊,就带着儿子回上海吧,等安定了再把小凤接过去,安定不了就算了。”但是戴剑馘还是带她一起走了。

  “我也曾经后悔过,说不后悔那是假话。”戴剑馘说得坦诚,“不过虽然后悔,可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婚,尽管她父母是同意我们离婚的,但我总是想,既然这是一条自己选择的路,总要一直走下去吧。”

  回到上海,小凤出门经常迷路,虽然知道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可她总是不愿意开口问路,结果就三天两头找不到家。每次不见了她的踪影,戴剑馘和儿子就白天黑夜地蹬着自行车满大街找,最久的一次用了4天才由儿子把她找回来。“她是想念家乡了,可是看到我生活负担这么重,就把思念深深压在心底,想凭着两条腿走回黑龙江老家……”

  有一天,小凤突然清醒了,对戴剑馘说:“我这病啊,死在你前面是福气,死在你后面就苦了。”戴剑馘听了心头焦虑,几天吃不好、睡不稳。他把儿子从大学叫回来,把夫妻俩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也把小凤的担忧告诉他。儿子泪流满面地说:“妈,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呀!我会终生报答你对我的养育之恩。”从此儿子对母亲更孝顺了,平时上街都挽着手,隔几天就帮她洗头,找女朋友还要求对母亲孝顺才行。

  如今,戴剑馘在一个影视公司做编导,闲暇时还写写文章。儿子很有出息,小凤的精神也不错,他们已经有了一个4岁的孙子,日子过得很安详。虽然在别人眼里,戴剑馘的命运充满坎坷,可他却心平气和地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碗苦水和一碗甜水,我只是把苦水先喝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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