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夫:天涯涕泪一身遥

作者:刘宜庆    来源:《东方周刊》2011年第32期

  陈立夫(1900—2001),名祖燕,号立夫。陈立夫是20世纪中国的重要人物之一,中国国民党政治家,大半生纵横政坛,曾历任蒋介石机要秘书、国民党秘书长、教育部长、立法院副院长等各项要职。

  陈立夫本来可以成为采矿工程师或学者,但陈家与蒋介石的特别关系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

  1917年,陈立夫在上海以第5名的成绩考入天津北洋大学学工矿,毕业后又赴美留学。1925年,获美国匹兹堡大学采矿学硕士学位。就在陈立夫准备接受中兴煤矿公司的聘请任采矿工程师时,大哥陈果夫转来了蒋介石的两份电报,蒋介石希望他能到广州协助自己。陈立夫的志向本不在政治,但因哥哥的劝说以及与蒋介石的叔辈关系,还是去了广州。陈立夫从此踏入政坛。

  陈立夫知道蒋介石的暴躁脾气,常见蒋介石骂人。所以在接任黄埔军校校长办公厅机要秘书职务前,他就对蒋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不能骂我……校长如果对我发大脾气,第二天我便辞职不干。”在他为蒋介石服务的25年里,蒋介石果然没有骂过他。

  蒋介石一诺千金,令人称奇。不过在抗战期间,蒋介石斥责过陈立夫一次。1942年,陈立夫自行组建工矿银行,并自任董事长。对此,蒋介石大为震怒,斥责陈立夫说:“以一教育长而与士商经办银行,风纪何在?”即使面对胡适这样的大学者,蒋介石到台湾后,表面上对胡适彬彬有礼,礼遇有加,但在日记中也常责骂。一句“风纪何在”,对陈立夫的斥责算得上礼貌了。

  主持教育

  抗战爆发不久,陈立夫就被任命为教育部部长,算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他任部长后的首要工作,便是主持大学内迁,迁得最远的便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初迁长沙,合设长沙临时大学;再迁昆明,改称西南联大。西南联大大师云集,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此外,大学全国统一招生制度、训育制度、贷金制度、全国各级教育和师范教育培训制度等,也都是他在任教育部部长时创立的。

  陈立夫晚年在《成败之鉴》里,花了大量篇幅回忆他出任教育部部长时所做的工作,颇感自豪。他这样评价自己的功过:

  我献身党国数十年,于党政工作,多所参与,成败得失,有待公评,唯有战时这一段教育行政工作,虽然未必能达到理想,总算对于国家竭尽绵薄。我总觉得百年树人的教育文化工作,乃是最有意义、积极的工作,而教育文化事业的兴办,乃是最有收获的“长途”的投资。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战时为贫困学生创设的“贷金制度”。考虑到后方的年轻人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很多学生无力继续学业,陈立夫开创了由国家发放小额贷款帮助青年学生完成学业的制度,——共惠及12万多人,像杨振宁、李政道都是靠“贷金”完成学业的。陈立夫后来到美国开会遇到一位大陆学者,对方还充满感激地告诉他,他当年就是靠着这笔“贷金”完成了学业。

  由于陈立夫的影响力,1947年5月26日,陈立夫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封面,

  离台赴美

  1949年10月,失去江山的蒋介石决定重整国民党,这也只是表面的理由,事实上就是要整肃CC派(中央俱乐部),以陈果夫和陈立夫为首的CC派,是当时国民党党内的最大派系。

  为削弱陈氏兄弟与陈诚的权力对比力量,1950年8月3日,蒋介石下令陈立夫24小时之内离开台湾。这一天,是国民党改造会议的前一天,也是陈立夫一生中最难堪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候,蒋介石派人送来了5万美金,说是资助给他的路费。

  陈立夫以参加世界道德重整会议的名义,被迫带着一家老小远离台湾,当时年仅8岁的幺儿陈泽宠,还记得当年仓促得无法跟同学说再见的情形:“我那个时候还在念小学,很快就要出国,好像只有一两天的时间,反正告诉我要出国就出国了,没有什么时间道再见。”

  临行前,为了顾及各方面影响,陈立夫还是专程去向蒋介石辞行。蒋介石正好外出,宋美龄在家。宋美龄知道陈立夫要走了,做出依依惜别的样子,送他一本《圣经》,关切地说:“你在政治上负过这么大的责任,现在一下子冷落下来,会感到很难适应。这里有一本《圣经》,你带到美国去念吧,你会在心灵上得到慰藉。”听了这一番话,陈立夫心中很不是滋味,指着墙上挂着的蒋介石的照片,不无埋怨地说:“夫人,那活着的上帝都不信任我,我还能指望得到耶稣的信任吗?”宋美龄一时无语,颇感尴尬。

  1950年8月4日,陈立夫偕夫人孙禄卿及子女,由台北启程。这天早晨,到机场送行的有300多人,大多为陈立夫的门生故旧,即CC派中人。送行的人群壮观又热闹,而陈立夫心中百感交集,突然想起杜甫的两句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美国养鸡

  离开台湾之后,陈立夫先到瑞士,稍做停留之后迁往美国,定居在新泽西州湖林城外的来克坞镇。

  靠银行贷款和朋友资助,陈立夫办了一个小型养鸡场。养鸡场从老板到伙计只有陈立夫和夫人孙禄卿两人,最兴盛的时候,他们曾养了6500多只鸡。陈立夫的儿女后来问他:“你为什么要养鸡?这又不是你的专业。”他幽默地说:“鸡不会像人那么复杂,鸡比人听话,鸡比人好管。”

  陈泽宠回忆,他们那时候的生活非常规律,天亮即起,晚上很早就休息。工作都有一定流程,除了喂饲料,孵小鸡、捡蛋、大小分类、洗蛋、称蛋,包装和运送外,还得请专家打防疫针。养鸡的生活虽然清苦,一家人却也其乐融融。陈立夫出力最多,100磅的饲料,他一弯腰就能扛起来,每天重复很多次这样的动作,久而久之,反而把腰痛的毛病治好了。有时他会邀请客人到养鸡场里参观或跟他—起去捡鸡蛋,但那些客人一到鸡舍就被满地的鸡屎熏得受不了。陈立夫能坦然放弃官宦身份,过这种俭朴的生活,可见陈立夫达观的心态。

  那时候很多人去看陈立夫,包括宋子文,育人看到陈立夫打着领带在鸡场工作的照片,怀疑他井鸡只是作秀。李敖后来问陈泽宠:“陈先生,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父亲打领带养鸡是不是在作秀?”陈泽宠说:“你太不了解我父亲了。他非常重视中国传统礼仪,他觉得见客人不穿正装很不礼貌,所以平时他都会打上领带,再系上围裙,如果有客人来,他赶紧摘掉围裙,.不然还要进屋去换衣服。在他的想法里,衣服不见得要华丽,但一定要整洁。”

  好景不长,随着横贯美国东西的高速公路通车,西部地区大量的廉价鸡蛋源源而来,蛋价暴跌,直接威胁到了陈家养鸡场的生存。更不幸的是,1964年10月,陈家养鸡场附近的森林失火,养鸡场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此时,陈的长子陈泽安、次子陈泽宁均已获博士学位,在美国找到了工作,老三泽蓉和老四泽宠半工半读念大学,亦不需家里负担。陈立夫还可从长子、次子处得到一些接济。

  养鸡场被焚后,蒋介石表示关心,他让蒋经国给陈立大写信,希望陈立夫回台湾工作,开出“驻联合国代表”“驻日本大使”“考试院院长”等职位,让他选择。但陈立夫不为所动,不愿在困境中接受“施舍”。

  养鸡场被烧后,陈立夫并不气馁,把目光投向养鸡业的“下游产业”鸡蛋加工上面。陈立夫家中有一个做皮蛋的秘方,陈立夫按秘方做出的皮蛋不仅好吃,而且好看,美国的华侨称之为“陈立夫皮蛋”。中秋节到来之时,颇有商业头脑的陈立夫将两万个鸭蛋制成皮蛋供应市场,着实赚了—大笔钱。随后,他又扩大业务,做湖州粽子、年糕、咸鸭蛋等。曾经有人去陈家拜访,只见陈立大和夫人正在包粽子,把手搞得很粗糙,活脱脱一对乡下夫妇的模样。此时,他已经完全洗尽了过去CC派领袖的政治铅华。陈夫人原是美专艺术系毕业生,间或也画两张国画卖钱以贴补家用。

  陈家的这段经历,被很多人评价为“陈立夫在美国很潦倒”。但这只是外人的看法,他们自己过得坦坦荡荡。陈立夫退守有据,有操守,有作为,可谓看破政治,深得人生大智慧,获得精神的圆满和自足。他能成为百岁寿星,笑傲政坛与红尘,绝非偶然。

  那时的陈立夫,就像耕读的陶渊明.他白天养鸡,晚上读书。陈立夫将儒学经典《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全部重新解读,编着成《四书道贯》,钱穆认为有学术价值,为之作序出版,竟然成为畅销书。

  回台作为

  1967年6月,台湾当局成立了“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蒋介石自任“会长”,并提名陈立夫为“副会长”。为此,蒋介石派人赴美,请陈立夫尽速返台定居,并指派专人在台湾为陈立夫督造官邸。蒋经国为表示对“立夫哥哥”的心意,亲自出马为陈宅选址。

  1969年4月,陈立夫夫妇回台湾定居,结束了近20年的流亡生活。1966年,陈立夫曾回过一次台湾,送给蒋介石一本《四书道贯》作为礼物,蒋介石写下题签:“陈立夫着‘四书一贯之道’。”

  1978年,台湾即将选举第6届“总统”,蒋经国对是否出任“总统”有些犹豫,于是谷正纲、张宝树拉上陈立夫去“劝进”。因为这次“劝进”之功,人们将谷、张、陈三人称为国民党内的“前三老”。

  1980年,陈立夫有感于中共提出的“和平统一祖国”的方针,说了一句“和谈不妨一试”的话,立即遭到蒋经国不点名的批评,称“这个想法不但是极端错误的,也是极端危险的”。陈立夫从此再不过问政治。

  陈立夫晚年主持翻译李约瑟的巨着《中国科学技术史》,并致力于振兴中国传统医学,弘扬儒家学说.1982年,台湾当局为陈立夫颁发了“文化奖”。

  1988年,陈立夫与其他人一起向台湾当局提出两岸互信合作,促进祖国统一的提案。《人民日报》为此发表评论员文章,称赞陈立夫等人“这种谋求祖国统一的积极态度,令人感佩”,认为他们的提案“必将对两岸关系的发展和祖国和平统一事业产生积极的影响”。陈立夫老而弥坚,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历史人物。

  长寿秘诀

  1926年冬,陈立夫与孙禄卿结为夫妻,育三子一女。孙禄卿为国画大师刘海粟的弟子。值得一提的是陈氏兄弟的婚姻。陈果夫是旧式婚姻,从一而终;陈立夫是新式婚姻,从一而终。陈氏兄弟私生活严谨,家庭稳定幸福,从无绯闻和负面新闻。这在国民党的大小官员中,也是罕见的。

  陈立夫子女中唯一留在台湾的只有最小的儿子陈泽宠一家,其他人都在美国定居。

  1990年8月27日晚,陈氏家族在美国纽约举行了一个盛大宴会,庆祝陈立夫和夫人孙禄卿90大寿。为了感谢前来祝寿的亲朋好友、校友门生、国民党元老,陈立夫以介绍他的养生之道作为答谢致辞。

  陈立夫说,他的长寿之道分为4个“老”:“老健:养身在动,养心在静;老伴:爱其所同,敬其所异;老友:以诚相见,以礼相待:老本: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2001年元宵节,陈立夫安静地逝去,走完了漫长而传奇的一生。一个时代终结了。新华社发布新闻通稿:“陈立夫先生今晚在台中病逝,享年101岁。”陈立夫被安葬在台北郊外观音山陈家墓地,这里安眠着他的父亲陈其业、长兄陈果夫、夫人孙禄卿等许多亲人。

  周恩来总理曾赞许陈立夫“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敌人”。蒋介石赞扬陈立夫是“有思想、有抱负,并且笃守儒家风纪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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