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从此孤独

作者:林少华    来源:《东方早报》2011年8月29日

  有时候我想,莫非孤独这东西也有遗传性不成?记忆中,祖父是个孤独的人,他极少同人交往,漫长的冬夜里就自己一个人哼着不知什么歌在油灯下编筐编席子;父亲更是个孤独的人,在公社(乡镇)当那么多年党委宣传委员,几乎从未看见他往家里领过同事,也没人来访,他回到家就捧一本书往炕上一躺。作为两人的孙子儿子的我也如出一辙,习惯于独往独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孤独。说热爱孤独未免玩“酷”,反正就是没有和谁亲近的欲望。听母亲说,我从小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玩,上学后也不跟同学一块儿嬉闹,一个人屁颠屁颠背书包出门,再一个人屁颠屁颠背书包回来。这么着,就只剩下一项活动:看书。因为看书是最孤独的活动。

  或许上天关照,许多年后我当了大学老师,因为相对说来,大学老师是最可以孤独的职业。一学期哪怕不跟领导说一句话、不和同事打一声招呼也照样过。无非铃响一个人进教室讲课,再铃响下课一个人回家备课看书爬格格罢了。窗外一轮孤月,案前一盏孤灯,手中一杯清茶——乖乖,简直神仙过的日子,给总统或国务院副总理俺都不做!诚然,大学老师不是旧时私塾先生,集体活动也还是有的,而大凡集体活动都没给我留下多么温馨美好的回忆。每次参加之后都让我更加迷恋一人独处,由衷地心想孤独是何等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记得10年前在广州那所大学工作的时候,期末一次集体旅游,不知何故,几乎所有领导和同事都声情并茂地动员我务必参加一次。我也并非老那么不通情达理,于是随大家上了旅游大巴。一路青山绿水白云蓝天花香鸟语阳光海滩,车移景换,心旷神怡。只是不巧我和领导坐在一起,一个劲儿歪头盯视窗外毕竟有些失礼,却又不知和他说什么好。交谈如沙漠里的水,刚流出就渗进沙子不见了——讲课写文章我或可不时妙语连珠,而此时硬是搜刮不出词来。下午烧烤,之后转去娱乐厅卡拉OK撒欢儿跳舞。我溜边走了。独自沿田间小路缓步前行。晚风,稻田,远村,归鸟,蝉鸣,脚下泥土和荒草亲切的感触。我爬上一座山冈,在山坡草丛中弓身坐下。脚前有两三株山百合,静静挑起三四朵嫩黄色的花。旁边二三十米开外有一小截残缺古旧的青砖墙,墙脚长着几丛高高的茅草,小马尾辫般的白色草穗随风摇曳。寂寥,空灵,安谧。放眼望去,夕阳已经落山,几抹晚霞贴在天际,一缕夕晖从晚霞间闪闪泻下,把大地、百合和茅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注视的时间里,倏然,一种巨大的悲悯和慈爱如潮水一般把我整个拥裹起来,我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幸福和最不孤独的人,甚至觉得只有孤独才会不孤独。

  而今,我陷入了孤独之中。

  不到两年时间里,我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父母的去世让我忽然明白,多少年来我之所以不知道孤独,是因为父母在。父母在,自己哪怕跑得再远,也不觉得形单影只,年老的父母就像远方天际的那缕夕晖陪伴和温暖着自己。抑或,自己如同一只风筝,即使飞得再高,线也牵在父母手里。如今父母走了,我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孤独地飞在没有夕晖的高空,飞向苍茫的天际……

  是的,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因为我为日本列岛哪怕轻微的地震而牵肠挂肚,再没有人因为我而特别关心广州那座城市的天气预报,再没有人因为我而对央视新闻联播中偶尔闪现的青岛海岸而紧紧盯住不放。说起来,父母在青岛住过两年,住在我在市中心为他们租的房子里。那时母亲的记忆力已经很不好了,住了一年多还找不到附近的菜市场。一次外出两人都忘带钥匙进不了门,母亲却清楚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得以请邻居代打电话找我拿钥匙过来。事后问起,母亲说:“那怎么能忘呢?一辈子都忘不了!”

  世界上还会有一个人纯粹因为爱而一辈子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吗?

  人生从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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