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没了

作者:冯骥才    来源:《晶报》2012年7月20日

  河湾是死了,画家更不会再来。画家与作家不同,作家的心灵常常会被一个死者触动,而打动画家的,大多是那些美的、自然的、活生生和运动着的生命……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比如树,我不喜欢修整过、剪得整整齐齐的,我爱看那一任自然、随意弯转的树干,枝枝蔓蔓、自由伸展的枝条,疏疏密密、郁郁葱葱的叶子。就拿我的脑袋说吧,我向来不愿意去理发店又吹又烫,搞得像个崭新的、紧绷绷的、又黑又亮的皮鞋头。再比如,我去颐和园,每次总是一进园门就斜穿过谐趣园,到那很少人工痕迹的、野木横斜间软软的黄土小径上闲逛。至于那油漆彩绘、镂雕精工的长廊,我只去过一次就觉得足够了。我这种偏好和性情常常受到朋友们的讪笑、挖苦,乃至抨击。我从不反驳,因为我于此中几乎没什么道理可讲,但心中的喜恶却依然分明又执着。

  

  有群外宾转天要来游某公园,这公园以林木甚丰而着称。但其时正值晚秋,枝叶多落,积地盈尺。公园有甲和乙两个负责人。甲负责人要全体园工突击打扫落叶,可是这么大的一个公园,如何打扫得干净?

  乙负责人原是多年的老园工,颇通园林艺术。他以为“满地黄叶满地金”,正是一番好景色。脚踏落叶,观赏园景,别有情趣。这话一说,大家无不赞成。其实赞成者中间大多是不愿费力清扫落叶的。

  翌日,游客群至。脚踩着厚厚的、有弹性的、如同金毯般的一地落叶,有种异样的舒服;而且落叶一经踩踏,在足掌下沙沙有声,别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宾客来到公园的湖畔,临湖有几张石桌,四边围着一些圆桶形的石凳,上边也薄薄盖了一层落叶。乙负责人上前用衣袖将落叶拂去,吩咐人摆上小菜、啤酒、甜点。宾客或坐或立,一边小吃小饮,一边观看金黄灿烂的秋色。四下的落叶在日晒中犹散着一股清馨,直沁心脾。渐渐地,客人们都默默无声,心驰神往于这般景色中,尽享着大自然所赐予的美。

  甲负责人甚喜,暗想,不费丝毫力气,反落得双倍功效,但他并未深究此中的缘故。

  我听了这件事,便认定那位园工出身的乙负责人不单是位内行而称职的领导,而且还可以做一名诗人。

  

  我家住在河湾街十九号,我家门前有个小小的河湾。

  它真美、真静、真迷人。它与平原上随处可见的河湾并无异处,不过一湾清亮亮的水日日缓缓流动,倒映着天、云彩、飞鸟、风筝,以及两岸垂柳的影子……它总是淡淡的、默默的、静静的,只有在初春河上的冰片碎裂时,夏日水涨流急时,或狂风掀起波浪拍打泥岸时,它才发出一些声响。这是它的个性吧!可能由于我喜欢这样一种性格的人,才分外爱恋这河湾。谁知道呢?

  它离我家门口不过五六十步。它伴随过我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直到后来。我曾经和小伙伴们在这爬满青草、开着野花的堤坡上玩耍,在河湾里洗澡,或蹲在河边,眼瞧着一些顶着草笠的渔人,一抖手中的竹竿,把一条半尺多长闪光的银鱼从水下甩到岸上来。

  我见过一个画画的来到这儿,他一到这儿就仿佛被磁石吸住了似的,从此天天来。先是在河对岸画,后来又到这边来。我对这个浅黑脸儿、不爱说话、衣服沾满颜料的人产生了好感,大概是因为他对“我们的河湾”有了好感之故。

  我说“我们的河湾”,这只是一种习惯,因为河湾街上的人家对外人都这样说,好像这河湾天经地义属于我们这些日夜守在它身旁的人。大人们严禁我们往河里撒尿,因为他们天天要在这河湾里浣衣、洗菜、淘米和打水。

  再说那个画画的。我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把许多种颜色搅在一起后,涂在一块紧绷在木框子上的粗布上。他不理我,只是一忽儿抬起头看看河湾,一忽儿又注目他的画,还不住地摇头叹息。看来,把我们的河湾搬到他的画布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忍不住说:“你画得不好!”

  他扭过半边浅黑色、瘦削的脸,目光依然盯着画布:“怎么不好?”

  我一时说不出道理,却把自己的感受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我们这河湾是活的,都被你画死了!”

  谁知我的话好似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要害。他瞠目瞅了我半天,那眼神于迷惘中略带惊讶。我当时才十多岁,哪懂得自己随意的几句话恰中了艺术的秘要。他茫然地怔了一会儿,忽然用一把带木柄的三角形薄铁片,把画布上的油色刮去,然后啪地关上画箱,骑车走了。此后他没有再来。

  我以为自己的话得罪了他,心中充满悔意。可是当我的目光一停在河湾的景色间,这悔意就像被一阵风吹得光光的。瞧吧!我们的河湾便是可以指责那位不成功的画家最充分的理由与依据。它本身才是一幅真正美丽的画呢!

  

  一天清早,我的孩子叫着:“爸爸,你瞧,多好看的河湾呀!”

  我隔窗望去,不禁吃了一惊。那河湾里出现了一种绛紫的颜色,在两岸碧绿的苇草中间显得十分刺目。多少年来,这河湾一直像幅淡雅的水彩画,从来没有过这样浓艳的颜色。

  我跑到河边一看,原来不知从哪儿流来一股紫色溶液。我向上游望去,那边有几座红砖高楼,高高的大烟囱,灰白色的水泥围墙。哦,那是去年刚建起的一座染料厂。

  自此之后,紫色的液体日日夜夜涌进河湾,河湾的容颜变化巨大。无论阴晴雨雾,河湾再变幻不出任何动人的情态,它总是一副刺目的、冷冰冰的紫色的面孔,在蓝天碧野间,不协调地炫耀着自己浓烈的色泽。当这溶液流入河湾时,岸边便泛起一堆堆泡沫。它仿佛是一种流动的、无形的恶魔,使河边茂密的芦苇发黑、萎缩、枯死。水面上再没有鱼儿游动的水纹,渔人也消失了。

  河湾街上的人家再没人到河边打水或洗衣。人们也不再爱惜它了,常常有人把垃圾倒入河中。

  这时,我忽然想到二十年前来到这儿画画的那个又瘦又黑的人。如果当时河湾是这副样子,他肯定会对我那两句批评他的话反唇相讥:“这河湾的一切不都是死了的吗?”

  河湾是死了,画家更不会再来。画家与作家不同,作家的心灵常常会被一个死者触动,而打动画家的,大多是那些美的、自然的、活生生和运动着的生命……

  

  为了这河湾,河湾街上的人家同染料厂交涉起来,争吵、辩论、打官司,事情愈闹愈大。

  没过许久,听说染料厂与附近一个生产队签了合同。生产队把河湾彼岸的几十亩地,包括这河湾在内,一起卖给染料厂,修建一座仓库,条件是染料厂招收这个生产队一百名农民当工人,还把染料筒喷漆的外加工业务给了这个生产队。

  这样一来,事情就解决得飞快。跟着来了一伙人,看样子,有工人,也有生产队的庄稼汉。他们赶着马车,带着铁锹、镐头、大锯,还开来一辆旧式的推土机,干得很带劲。先把河湾周围的老树齐根锯去,装上马车运走;再将河水抽干,把河床作为天然的沟槽,埋下染料厂排泄废水的水泥管道,河堤也被削去……这样,一条小河便从地面上消失了,随后是一座大型仓库修建起来。原先那条小河流经之地,被筑成一条宽宽的土公路,它离我家门前,还是那五六十步。

  一天,一个路人问我:“哪儿是河湾街?”

  “就这儿。”我说。

  那人四下一看,不解地一扬眉毛:“哪来的河湾?也没有河呀!”

  我看了看对面仓库长长而单调的围墙、堆成小山似的漆黑的颜料筒、尘土飞扬的公路,不禁怅然说了一声:“河湾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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