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与俗情

作者:李敖来源:《国学》2013年第3期

  人的表现,我常分为两种:一种是“奇情”,一种是“俗情”。

  奇情是一种异乎俗情的表现方式,一般人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按照人之常情,大家都差不多,但是奇情就做得不一样,例如汉武帝的李夫人。

  中国人描写女人的美用“倾国倾城”,最早就是说的李夫人。李夫人被形容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成为绝代佳人、美的偶像。可惜红颜薄命,得了要命的病,最后缠绵病床,眼看就要死了。汉武帝跑去看她,想见最后一面,可是李夫人拒绝了。为了给情人留下一个光彩照人的好回忆,而不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坏印象,她拒绝了人之常情的诀别。从俗情观点看生离死别,大家见最后一面乃情之所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唯美主义观点看,不见更好,“相见怎如不见”更好,这就是奇情。

  奇情论者的价值判断,是绝世的、独立的,它对得失的衡量与鉴定,与俗情的标准不同。俗情的标准是“尽”字,奇情的标准却是“舍”字。“尽”是一切事情都随波逐流地做,做到胃口倒尽、感情用光、你烦死我、我烦死你为止,一切都不留余地,也不留余情。“赶尽杀绝”这是俗情标准。

  相对地,奇情标准却高得多,因为它能“舍”。“舍”是一种智慧、达观、艺术、决断的结合。它的特色之一是常把“进行式”转变成“过去式”,它常把俗情标准的中点作为终点,在“看起来还没完”的节骨眼上,戛然而止。“舍”是速决,是早退,是慧剑斩情,是壮士断臂,是功成不居,是浓抹处淡妆,是无情处有情。

  介之推不言禄,是一种“舍”;鲁仲连不受酬,是一种“舍”。以他们的功德,“言禄”“受酬”按俗情标准,也是应该的,可是按奇情标准,他们进一步表现了“舍”,却是神来之笔,点睛之妙,亦见其高。

  在人类历史上,有太多“舍”得动人的奇情故事,我最欣赏的一个,是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登基后,为了特别感谢魏徵、房玄龄、李靖、秦叔宝、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阎立本为他们一一画像,挂在凌烟阁。不料后来侯君集造反,依法非杀头不可,唐太宗对这位“朋友变敌人”的老臣非常痛心,他哭着向侯君集说:“你造了反,非杀你不可。但你是我老朋友,我不能不想起你、怀念你,我再上凌烟阁,看到你的画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这种心胸,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人能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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