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相爱

作者:韩松落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27期

  我们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相爱”

  有两种电影:一种时刻提醒你,这是电影;另一种淡淡地告诉你,这是生活。《春意暂迟》是后一种。

  监狱里,阿兰正在办出狱手续。看不出他多大岁数,也许40,也许50,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到了这里。他带着在牢里做工赚的875欧元,出狱,投奔他妈妈。两个人每天做饭、吃饭、喂狗,那种亲人之间的怨恨时不时流露一点:他嫌她做的饭难吃;她听新闻,他就放大音乐声。他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够他搬出去另住,她时刻提醒他:你不是住在你家。好多次,终于成功地激怒了他,他差点抬手打她。

  终于知道了,她得的是癌症,活不了多久了,她吃药,做化疗,为的都是这。她没挣扎着活下去,她在报纸上找到了她要的消息;瑞士有一家机构,可以帮助绝症患者实施安乐死。她填了一份表格,他看见了这份表格。时间到了,他送她去了瑞士,一间小木屋里,一个满脸微笑的女人服侍她喝下一杯药水。药性发作前,母亲哭了:“我爱你。”儿子抱着她:“我也爱你。”殡葬车拉走了她,他在野花丛中坐了一会儿,主题曲出来了,然后就这么完了。

  没有表情。自始至终,母子俩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些表情。没有笑、凝视、难过、痛苦,都没有。甚至眼睛里也没有表情,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不浮现在脸上就必然浮现在灵魂深处,不露出海面就必然在海水里深藏的那种表情。他们就是单纯地没有表情,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的企图,瞳孔里也并不裸露一生,两个人都像木雕或泥塑,除了几次哭泣。有表情的都是外人——老年男邻居,安乐死机构的工作人员。

  那是最动人之处——我们没有表情的生活,我们和最亲近的人的那种面无表情的相处。有些亲人之间,是有表情的;有些电影里的亲人之间,也是有表情的,但大多数人的生活里没有表情。我们已经默认了,我们不需要表达,我们也不会表达——不是技能上的不会,而是心理上的不会。表情让人尴尬,表情让人腻烦,表情需要气力,表情是投降,表情是向春天迈出了一步。一旦习惯了没有表情,有表情就让人惊骇,让人不适应,我们就是那么毫无表情地相处着,停在冬春交界的僵局里。表情是给外人看的,即便那老年男邻居和善于微笑的安乐死机构的女员工,在亲人跟前,也未必是有表情的。

  就是这种没有表情打动了我。在我看来,它的主题不是安乐死,不是亲人间的沟通不畅,而是生活里的毫无表情。史蒂芬·布塞没打算对这种毫无表情做出批判,也没打算做出救赎,就是给我们展示这种毫无表情。

  那个情节因此显得非常奇特:母亲为了让离家的儿子回家,故意让家里的大黑狗吃坏了肚子,儿子于是回来帮黑狗喂药。这段情节就是表情,尽管他们用毫无表情来表演。

  无论是电影里还是现实中的死亡、天灾人祸,其实都不能改变那种毫无表情。我们面无表情地相爱,一生都沉溺在某种僵局里。

  电影里,安乐死机构的员工问老太太:“您是否度过了美好的人生?”

  “不知道,但这是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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