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下人生

作者:和菜头 来源:《读者》杂志

  王小波曾经在《黄金时代》中写下这样的句子:“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最早接触王小波作品的那批人当时都在校园,“时代三部曲”刻录在盗版书的CD里,在宿舍之间传看。如今,包括我在内的这帮人都已经被生活锤过多年,我们又在哪里看云?

  最早宣称自己是“王小波门下走狗”的人群散得最快,生活很快让他们知道王小波孤独的原因。长大之后,逐渐变成当年自己所厌弃的那种人是一种情非得已,不过看起来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当初爱得有多深,背弃的时候转身就有多快。王小波在尘世里偶然兴建的花园让人心旌摇动,靠近了却容易被其上摇曳的光影所灼伤。面对纯粹的精神生活,我们都是十足的业余爱好者。无论当年踮起脚尖偶然瞥见的那一眼何等惊艳,生存和按揭会指引我们前往另外一条道路。生活不曾真的锤过我们,它只是让人难以抗拒。有人说自己当年被王小波骗了,油光可鉴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讪讪的表情,似乎为自己曾经如此文艺而深感抱歉。

  这是我们的命数,我们的人生总是从文艺青年开始,然后才是政治中年、商务中年、学术中年、愤怒中年。所有人都早慧而多情,在课本的一角涂涂抹抹,让情绪缠绕蔓延。不去喜欢王小波很难,他站在文艺青年向往的彼岸。我们把他想象为游吟诗人,又或者是孤独骑士。他的小说有一种美,轻而易举地把你吸引,让你沉溺在他的那个精神家园里,浑然忘记自己的饭盒里只剩下一包方便面。文科生觉得似曾相识,只是自己远不能做得那么好。理科生觉得智性终被荣耀,从未见过它竟然可以如此性感。

  然后我们要面对人生,在王小波精神家园之外的真实人生,开满牵牛花、落满蓝蜻蜓的小径之外的坚实人生。美在这个世上孤零零的,柔弱,无力,随便一场生活的小雨就能把它撕个粉碎,让它零落一地。我们得换一套装备,脱掉青衫换上甲胄,扔掉笔管提起长矛。文艺青年拥有所有的观赏性,但只有战士能存活于残酷的世间。十六年后再看王小波,无论你是否还记得,世界都正是按照他安排的次序,告别黄金时代,喘息着经过白银时代,我们正一点点深陷铅灰色天空下的黑铁时代。王小波曾经描述过柴油燃烧而成的棕黄色云团笼罩在城市上空,我想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了它具体的模样。有些时候会惊叹于王小波的预言能力,仿佛他并非是在创作小说,而只是在记录他所看见的未来。

  王小波死了,而我们活在他笔下的未来世界里。此时并非我一生中的黄金年代,流年似水,默默挨锤。可是,我还是会偶尔停下来,停下来去看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想爱,想吃,想那些注定无法完成的奢望。我承认我不可能如同十六年前一般无二地温柔和多情,那些情绪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不再拿出来展示,甚至不愿和别人交流。长大以后情怀会变成让人害羞的事,唯有沉默是得体而恰当的。可是总有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在那里,哪怕是不会随时翻检。因为每当生活的重锤落下,有它们在,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再多坚持一下。能多坚持那么一下,也许会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最终我会被锤击成什么样子,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一个缓慢挨锤的过程,他又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被摧残的。我知道这一切并不能减轻我一丝一毫的痛苦,但能让我感觉心安。重锤一下一下砸下来,我真的看见篱笆上牵牛花正开,每个花蕊上都停着一只蓝到透明的蓝蜻蜓。

  (小鹿摘自腾讯网“大家”栏目,沈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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