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酱人偶

作者:山中恒 叶荣鼎 来源:读者

  那时,我正念中学一年级第三学期,是战争快要结束的半年前,与父母以及妹妹们住在东京近郊的一个小镇上。

  我家与隔壁邻居相仓家之间隔有一道低矮的竹篱笆墙,他家女孩名叫玛丽酱,四岁,长得人见人爱。也许是身材纤细、脸色苍白的缘故,她给人一种体弱的印象,也不大与其他孩子玩耍。

  以往,早晨在院子里与邻居相仓夫妇意外相遇时,我总是结结巴巴地寒暄,夫妇俩总是异口同声地寒暄回敬,宛如对待普通成人那样彬彬有礼地待我。有时,我也因蒙受成人待遇而感到非常满足。

  当时,日本不仅与中国开战,还与美国和英国开战。

  话说邻居玛丽酱家里,有个可爱的人偶,那时非常稀奇。

  人偶脚穿红鞋,金发碧眼。她睡下便闭上蓝眼,起床便睁开圆眼,嘴里叫一声“妈妈”。她是西方国家生产的人偶,是玛丽酱当建筑工程师的爸爸离开中国时在上海购买的。玛丽酱给人偶起名“桃酱”,是因为她身着粉红色的洋装。

  这时在整个日本,无论你去哪里,都找不到生产金发碧眼人偶的工厂。整个国家都在拼命制造飞机、炸弹、大炮之类的武器。

  我们中学生也不上课,几乎天天都去附近的农家干活。要是升上初二,便被迫去军工厂住宿、打杂。

  国家领导人让孩子们说“不要欲望,只要胜利”之类的话。绘画笔、练习本、甜食的配给均不能让孩子们满足。不仅如此,还把唱美国歌与英国歌的孩子辱骂成“不是日本人”。

  不久,我们家所在的小镇上也拉响了空袭警报,满载可怕炸弹与燃烧弹的美国飞机开始不分昼夜地飞到东京上空来。

  白天,玛丽酱的爸爸上班,妈妈在邻组防空队,家里只剩玛丽酱、桃酱人偶以及幼犬契罗去防空洞待着。契罗与玛丽酱不同,不会明辨事理,加上讨厌漆黑的防空洞,经常吼叫。每逢此时,玛丽酱总是训斥它:“契罗,不准叫唤!”

  就这样,一传来空袭警报,玛丽酱便把头巾系在脑袋上,乖巧地带着契罗进入防空洞,在洞里与桃酱人偶玩过家家,这成了她的习惯。

  一天,可能契罗在防空洞里过于憋闷,开始到处乱咬东西。

  适逢桃酱人偶正躺着“睡觉”,契罗嗅了一下桃酱人偶的气味。忙着过家家“煮饭”的玛丽酱压根儿不知道契罗在嗅桃酱人偶,正用娇美的娃娃腔唱着哄孩子睡觉的催眠曲。

  契罗认定桃酱人偶散发的是鱼味,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叼起她身上的洋装,来到入口的水泥楼梯处,打算将人偶扔出去。

  “扑通”一声,桃酱人偶掉到楼梯下。

  桃酱人偶闭上了眼睛,不再动弹。契罗为了再次确认,又嗅了一下她身上的气味——散发的果然是鱼味!那是因为玛丽酱今天过家家“煮饭”时,一边怀抱着她,一边把真的鱼儿在桃酱人偶的嘴巴上沾了一下。可是,契罗不知道这一情况,再次叼起桃酱人偶。就在这时,从桃酱人偶那儿传来一声“妈妈”。

  玛丽酱急忙训斥契罗。契罗好像受到了惊吓,“砰”地扔下桃酱人偶,撒腿朝防空洞外跑去。

  玛丽酱捡起桃酱人偶一看,脚与手各被损坏了一只,可怜地散落在防空洞的地面上。玛丽酱抱起“受了重伤”的桃酱人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有人叮嘱她说,空袭警报间隙不能离开防空洞。偏偏,玛丽酱不顾一切,抱着失去了一只手与一只脚的残疾人偶,一边哭一边朝妈妈那里跑去。

  “坏契罗!妈妈会狠狠训斥它!好啦,别哭,玛丽酱,请进到防空洞里去!”妈妈听了玛丽酱诉说的事件原委后,温和地安慰她。

  这当儿,刚才一直笑看这一情景的邻组防空群长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仿佛嘴里咬碎了一只小虫,越嚼越苦似的。

  “相仓女士,我要说一件你讨厌的事。你女儿的人偶,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活脱脱的美国人偶!让你女儿抱着敌国人偶,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呀!当前,美国是日本的敌国,不要忘记我们大日本正在与美国打仗,好吗?”

  妈妈什么话都没说,低头不语。那一刻,不是玛丽酱,而是妈妈想大哭。

  当时,军人、教师与政府官员气势汹汹地鼓励国民憎恨美国敌人,已发展到用竹棒打碎美国生产的人偶,直至点火焚烧的程度。虽说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会觉得非常奇怪,但在那个年代,战争已经扭曲了许多成人的思维。有人到处说讨厌美国人模样的人偶,人偶,根本不会说什么话,却……还有莫名其妙的说法,说倘若觉得美国敌人的人偶可爱,日本就赢不了与美国之间的战争。

  玛丽酱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防空群长的凶恶表情。

  防空群长说,要立刻用脚踩坏桃酱人偶。幸亏妈妈百般央求,并答应今后让桃酱人偶穿上日本的裙裤,还承诺绝对保密,不再把她拿到外面来,这才得到群长的暂时宽恕。

  当晚,在暗淡的灯光下,妈妈给掉了一只手与一只脚的残疾人偶制作了小巧玲珑带水珠花纹的裙裤。

  次日早晨,妈妈正要给桃酱人偶穿上裙裤时,玛丽酱说话了:“讨厌!桃酱的粉红洋装上的飘带被裙裤挡住了,别给她穿这个!”说完,无论如何都不听妈妈的解释,眼眶里滚动着热泪。

  妈妈一筹莫展:“哎,这样,你与妈妈一致决定,只是空袭时让桃酱人偶穿上裙裤,好不好?否则,妈妈又要被群长训斥了。”

  终于,妈妈向玛丽酱妥协了。

  水珠花纹的小裙裤下面,突然露出一只穿有红鞋的小脚,总让人觉得怎么也不协调。玛丽酱脸贴着人偶说:“不喜欢,这模样的裙裤!”

  “可是啊,玛丽酱,这是战争的缘故哟。”

  玛丽酱看了妈妈片刻,也许对妈妈这番话的意思似懂非懂,也模仿妈妈的口气对桃酱人偶说:“是战争的缘故,讨厌啊!”

  妈妈也那么深深地觉得。接着,她把怀抱穿着裙裤人偶的玛丽酱拉到身边,抱在自己怀里,随即发自肺腑地说:“真是那么回事呀!”

  从那以后没几天,有关东京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传闻开始在小镇上蔓延开来。这时,小镇到处都是炸弹与燃烧弹,住宅燃烧,黑烟弥漫,死者与伤者也陆续出现了。

  又过了没几天,住宅被政府强行拆除,说什么军工厂旁边的商店与普通住宅都要拆除,居民被疏散。我正读中学二年级,这次的工作是拆除玛丽酱居住的房屋。

  玛丽酱的爸爸决定,让妈妈与玛丽酱去奶奶居住的农村,虽远,但安全。

  只有规定的行李可由货车送走,玛丽酱家还剩下了日常使用的锅灶等。爸爸决定让玛丽酱自己走着去老家,他们夫妇俩手持可拿的行李,玛丽酱的任务是肩背放有桃酱人偶与过家家道具的可爱帆布双肩包。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玛丽酱突然发起了高烧。

  我当时是第一次去玛丽酱家,帮他们整理行李。除我以外,还来了附近的几个邻居,其中就有那个防空群长。

  由于玛丽酱发高烧,爸爸除了拿已经准备好的手持行李外,还要增加一件最棘手的行李,即玛丽酱的双肩包。

  夜里八点,玛丽酱爸爸招手,示意我过去,他说:“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必须再减行李!这双肩包里放有玛丽酱的财产,她妈妈在浴室,能否对她说把那个桃酱人偶烧了?”说完,他把那红色双肩包递给了我。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把双肩包拿到浴室,正逢玛丽酱妈妈在烧洗澡水。我什么话也没说,把包交给了她。玛丽酱妈妈默默收下后,毅然决然地把包里的东西倒在脚边,然后对我说:“把这只双肩包给你妹妹吧!”说完,把空荡荡的双肩包递给了我。

  接着,玛丽酱妈妈和我在锅炉的炉口边蹲下,把过家家道具放入火里。浴室里光线暗淡,那光线只是从炉口泄漏出来的火光。

  最后,只剩下了那个桃酱人偶了。突然,我似乎觉得身着裙裤、金发碧眼的桃酱人偶望了望我,我赶紧拾起桃酱人偶。

  “阿姨,怎么办?”

  玛丽酱妈妈被火光照得时隐时现,脸色苍白。就在这当儿,从榻榻米房间传来了防空群长的大嗓门儿:“好啊,那问题总算解决了!”

  听了这话,玛丽酱妈妈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跟我说:“请烧掉它!”

  我很伤感,桃酱人偶仿佛玛丽酱的化身。我模仿女孩子的习惯动作,将桃酱人偶贴近脸颊,随后放入火里。

  我与玛丽酱妈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烈火中的桃酱人偶。顷刻间,通红的火焰缠住了她,金发一点点地熔化,那身粉红色洋装熊熊燃烧,可爱的脸庞在旋涡般的火焰里变得漆黑……不由得,我感到背脊哆嗦,身后涌动着一股冷飕飕的寒流。

  我已经不能再目睹这样的情景了,赶紧用手握住烧火棍,粗暴地“哐当”一声关上炉门。霎时,火发疯似的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可怕声响。

  这时,从榻榻米房间传来了玛丽酱的哭声……

  那是因发烧导致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吧,她的爸爸好像在低声劝说。

  我俩不顾一切飞也似的跑向榻榻米房间。我的心情在急速变化,仿佛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玛丽酱的兄长。此时此刻,无论是我,还是玛丽酱妈妈,都热泪盈眶。

  我拼命地说服玛丽酱:“那个,玛丽酱,想一想,那是美国生产的人偶吧,所以呀,它已经回美国去了!哎,听,歌声!《穿着红鞋子的女孩》……”

  我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后来说了什么。玛丽酱嗫嚅着与我一起唱了这首《穿着红鞋子的女孩》,那情景至今仍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桃酱为什么离开玛丽酱回美国去了呢?”

  “是战争,战争哟。玛丽酱,你明白了吗?”

  玛丽酱妈妈使劲克制着快要大声哭泣的情绪。

  玛丽酱端坐在毛毯上,一边流着热泪,一边可爱地点点头,似乎在表示“我懂了”。接着,她用虚弱的声音,模仿妈妈的口吻,口齿清楚地说:“战争哟,玛丽酱非常讨厌你!” (风吹麦浪摘自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山中恒校园成长小说》一书,李 旻图)

上一篇:母亲的大碗     下一篇: 大器心成境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