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孤独的挽歌

作者:薛忆沩 来源:读者

  因为《百年孤独》对中国的巨大影响是从马尔克斯1982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后才开始的,我们很容易对这部作品的“年龄”产生错觉。事实上,《百年孤独》的初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书店里被抢购一空的年份是1967年。而马尔克斯本人认为“比西班牙原文高级”的英文版出版的年份是1970年。尽管我相信伟大的文学作品本身是超越时代和地域的,这些历史的数据却能够引发我们对历史本身的许多思考。我经常说,我们的“十年浩劫”其实就是《百年孤独》的浓缩版和“行为艺术”版。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看法,小说最后的那一句话(小说惊心动魄的出口)让我流下了绝望的眼泪,因为它告诉我们,经历过“百年孤独”的民族在地球上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值得你流泪的人不会让你流泪。”马尔克斯曾经这样写道。但是在写完《百年孤独》最后那个句子之后,他走进卧房,抱着他已经熟睡的妻子痛哭了起来。我在读到那个句子之前很多年就从他的访谈里知道了这个文学史可能永远都不屑于关心的细节。但是,经过自己这么多年孤独的写作,我越来越清楚那个细节的分量和意义。创造性劳动极为脆弱又极为神秘。从惊心动魄的入口到惊心动魄的出口,那是怎样的18个月啊。据说他写得很慢,他为每一个句子殚精竭虑;据说他的妻子每天都会在他跟前摆上一朵黄色的玫瑰:那是祝福,那也是祈祷(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的时候,胸前的口袋里也插着一枝黄色的玫瑰);据说他的妻子要到处借钱和不断地典当,才能够维持住“魔幻”所需要的营养;据说他的妻子在他痛哭完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写完了吗?”接着,她才让他知道在他为孤独活着的那18个月里他们累计负债的额度。

  那高额的负债这时候当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他已经是《百年孤独》的作者,因为经过1965年到1967年之间这长达18个月的文学历险,他已经抵达了整整350年没有人抵达过的地方,那是只有“堂吉诃德”才能够抵达的地方。

  他的抵达给文学史带来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博尔赫斯曾经确认人的任何作品都是模仿之作,这当然是过激的言论。但是,如果说,70年代以来的西方文学都受到了《百年孤独》的影响,这应该毫不过分。因为《百年孤独》为写作打开了一切可能性,它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是一览无余的。这种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永远取消了“原创”的可能。

  可以毫不过分地说,《百年孤独》影响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所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所有布克奖获得者,所有文学奖的获奖者,以及所有文学奖的潜在获奖者。

  他的抵达也给他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困惑。他从来都声称自己是为小众写作,为少数的几个朋友写作。他说过,看到书店里摆放着那么多自己的书会感觉很不舒服。他拒绝出卖《百年孤独》的电影改编权大概也有抗拒大众的意思。但是,《百年孤独》在他的国家,甚至在整个南美洲的西班牙语国家都无疑是“大众读物”。

  然而,马尔克斯自己对那部在西班牙语国家的销量仅次于《圣经》,在全世界范围内的销售纪录应该永远也不会被打破的作品不以为然。他不厌其烦地表达过他的这一态度。他一直坚称那不是他最好的作品。

  已经不记得是在1982年的深秋还是在1983年的初夏了,只记得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北京航空学院的报刊阅览室里翻开了那本杂志。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杂志,也不记得是因为看到了那有点奇怪的小说题目才翻开了那本杂志,还是因为翻开了那本杂志才看到了那有点奇怪的小说题目……总之,那是一个决定一生方向的动作:我翻开了那本杂志。出现在我眼前的小说题目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我一口气读完了它。我战战兢兢地读完了它。我泪流满面地读完了它。那是通向孤独的作品,那是通向绝望的作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文学作品而流泪。

  许多年之后,我在马尔克斯的一篇访谈中读到他对那篇小说的评价。他认为那是他最好的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同他的这种看法。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个流着眼泪从阅览室走出来的18岁的年轻人。他的表情显示出,他已经看到了生命的意义(或者说“毫无意义”);他的表情也显示出了,他对写作的决心比走进阅览室之前更加坚定。我知道他在暗暗发誓要写出同样能够触及灵魂的作品……尽管32年之后,这仍然是没有兑现的誓言,那誓言却一直是对一个脆弱的生命最顽固的激励。

  然后是现在就摆放在我电脑旁的这本盗版的英文《百年孤独》。它是1983年在五道口(注意那是与现在有天壤之别的五道口)的外文书店购到的。书的背面盖有“内部交流”的图章。书的定价是一元九角。我不久前才知道,这部英文本的译者是科塔萨尔推荐给马尔克斯的。为了等待他腾出时间来翻译《百年孤独》,马尔克斯等了整整3年。这是得到了巨大回报的等待。马尔克斯对他的两位英文译者(另一位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作品的译者,她也是《堂吉诃德》最好的英译者)都评价极高。他认为他作品的英译本的文学质量高于他的西班牙语原作。他多次承认他宁愿读自己作品的英译本,而不是它们的西班牙语原作。我从他的英文出版商托姆·马施勒的回忆录中了解到,“不知名”的作者马尔克斯在他那里出的前4本书(包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都很失败。当时马尔克斯唯恐他放弃,要他不要为钱担心。他保证说,他的下一本书一定会“创造历史”,会“卖卖卖”。他的保证果然很快就变成了魔幻般的现实。

  也许就是因为有了这盗版的英译本,我一直拒绝用中文读《百年孤独》。而我80年代的英文水平连第一自然段的神韵都根本招架不住。我的阅读记录中因此就留下了一个后来令我后悔莫及的裂口。接着是历史的动荡和生活的颠簸让我无暇顾及内心的孤独,这个裂口越来越大。我必须充满羞愧地承认,一直到1998年,我还是一个几乎没有读过《百年孤独》的人。那时候,我在深圳大学任教。那时候,我很轻松又很孤独。突然有一天,我从书架上取下了15年前购买的这本书页已经枯黄了的小说。我用3个星期的时间,从入口一直走到了出口。那是惊心动魄的3个星期。那是我与《百年孤独》关系的开始。这本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书架上:它永远都在我的背包里。它永远都在我的身边。它陪我跨越了整个地球。它陪我度过了全部的孤独。现在,它已经破烂不堪了,我经常要对它进行修修补补,但是我仍然舍不得让它退居二线。

  然后是从我39岁生日那天起就一直摆在我书架上的那本西班牙原文的《为叙述活着》。它不仅是正版,而且是刚刚上市的初版,精装的初版(当时世界上其他语种的翻译可能才刚刚开始或者还没有开始)。它来自蒙特利尔唯一的那家西班牙文书店。据书店老板介绍,它是蒙特利尔全城首批进到的仅有的两本初版之一。他肯定万万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两本之一会被一个中国人取走。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那是我在蒙特利尔度过的第二个生日。我抚摸着封面上那个眼睛巨大的小男孩。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孤独这样近,这样近。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其他中国作家有机会得到这样的实惠和虚荣。我只有极为粗浅的西班牙语知识。在深圳大学那间可以看见海景的单身公寓里,我曾经狂热地啃下过西班牙原文《百年孤独》的第一章,但那是得到了英译本一字一句的帮助。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毫无帮助的情况下进入那原汁原味的叙述。我将它摆放到书架上最神圣的角落,与《莎士比亚全集》和3种不同版本的《尤利西斯》摆在一起。在随后11年的移民生活中,那个小男孩神奇的注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一种威慑。它提醒我,那个18岁的年轻人的誓言还没有兑现。它提醒我,“梦中的橄榄树”还在梦中。还有,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孤独。

  (这 么摘自《百花洲》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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