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这样的网红

作者:毛利 来源:读者

  妻子是什么时候成为网红的?他无从知晓。

  比起现代人过分投入于网络世界,他有点置身世外的架势。他喜欢纸质书,只看已故作者的作品,最爱的三位作家依次是:奥威尔、兰姆、乔治·吉辛。他也喜欢古典乐,尤其钟爱巴赫,听着环环相扣的精准旋律,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生理愉悦感。他用的虽是智能手机,但上面尽是新闻类App,跟所有男人一样,他关注着世界上每个角落发生的事件。

  他的工作多少有点乏味,负责和印度人打交道,卖一种工业除尘装置。这两年印度市场疲软,眼看负责在其他国家营销的同事纷纷发了财,唯有他这只“雪豹”在一阵经济浪潮中,保持着多少有点尴尬的猎捕姿势。

  两年来,他一无所获,原本器重他的老板,已经开始抱怨连连。于是他只好把四处奔忙的姿态收起来,越发沉浸在那些英国作家或颠沛流离或四处奔忙的凄苦一生中,一边犹豫着是否该换个工作,一边彷徨着或许该等下去,翻身的日子总会来的。

  妻子一开始为了他的工作没少和他吵架,每两个月需要出一次长差,休息日也总是不停地在写报告,她抱怨自己结婚和单身时没什么区别。他有点意外,在读书会上初相识时,他觉得这个女人与众不同。结婚后他才发现,自诩浪漫大过一切的妻子,其实不过是口头上的浪漫主义者。妻子以前说自己喜欢阅读和旅行,婚后他发现她最常去的还是大型商场,她有时候指着某个女人的包,悄声告诉他:“快看,蔻依的新款,恒隆还没上架,不知道真的假的。”

  他在她走进那些大型服装连锁店时,会在试衣间门口,拿出一本轻薄的《巴黎伦敦落魄记》。他的妻子在他面前,花枝招展地展示一套又一套衣服,不时问他这件好看吗?那件呢?他用第一直觉回答,又目送着妻子像模特一样走回试衣间。

  妻子是一家报纸副刊的编辑,不用坐班,每周只需去上一天班,偶尔因为加版开个会,其余时间优哉游哉,常常跑去参加读书会、烘焙课、城市暴走团。

  从某个时间段开始,妻子忽然要求他出差时多拍点照片发给她,越高档越好,宴请客人去的高级意大利餐厅、国航升级的商务舱、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一开始他以为妻子是想知道他的行踪,后来发现这些照片经过滤镜修改后,妻子都以随意的姿态发在社交网络上。

  比如,意大利餐厅的配文是:甜品水准一般,不过羊排煎得嫩极了。那张只有一杯黑咖啡的下午茶照片,则写着:从来没勇气点一整个下午茶套餐,真不知道穿着合体洋装的女人是怎样吃完三层甜品的。

  妻子从不写餐厅地点,头几条评论里一定会有人回复:这是半岛的下午茶吧?他一开始有点震惊,后来想想,奥威尔说得没错,中等人永远想着要和上等人交换位置,妻子这样的小康阶层,最乐意展示不属于她的生活。

  某一次他出差回来,发现妻子开始沉迷于早餐,或者说,发布早餐图片。家里多了形态各异的餐盘,有木头案板,有一块黑瓦片式样的。他在周末目睹过一次妻子辛勤的摆盘作业:从冰箱拿出各类蔬果,摆上两三颗草莓、五六个蓝莓,挖空半个牛油果,再用小锅煮个水波蛋,放在几撮沙拉菜上,拿纸巾小心擦干盘子上的水渍,又用喷壶在水果上喷了喷,放一只昨晚面包店买的牛角面包,在盘子下铺好蓝格子餐布,用手机拍了照,不合适,又换上一块咖啡色餐布,摆放刀叉、鲜花,最后看见他手里在翻的书,说“借我摆摆”——是兰姆的《伊利亚随笔选》。他在一旁看着妻子忙活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搞定一张照片。照片发布后,她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手机,然后一边看,一边问他:“这个早餐你要吃吗?”

  其实他更想来碗烫乎乎的薄皮小馄饨,上面撒一层麻油、香葱、紫菜、虾皮,活色生香。

  妻子每天会被无数人评头论足,她也非常在意评论。如果有时出现嘲讽或讥笑,她会把手机“砰”一下摔在沙发上。某次她展示一件新买的衣服,有人不知好歹地说了句:“丑人多作怪。”妻子把手机塞到他面前,破口大骂:“你看网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没家教的人,用个便宜手机还敢说我丑……”

  他接过妻子的手机,仔细观看她发的照片,平常没什么感觉,这时才发现妻子跟结婚前已经大不一样。结婚前,妻子是个普通女孩,五官算得上端正,总的来说,放在人群中,属于过目即忘的类型;但照片上的妻子,堪称美人,他甚至很难相信,这个女人和面前气得五官发皱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当然,他知道有修图软件这回事,只好真诚地说:“非常上镜,绝对没有不好看这回事。”

  一星期后,妻子去割了双眼皮,戴着黑框眼镜和他一起出门吃饭时,遇到以前的同事,对方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眼睛,妻子倒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承认:“我做了双眼皮。”对方兴致高昂地打听价格:“多少钱?我也一直想去做。”

  妻子报价:“3万。”可想而知,打听价格的女人和他都吓了一跳。

  妻子哪儿来的钱?他的家庭经济状况只能算是小康,他们本来在郊区买了套房,妻子执意不肯住在那种出门会有拖拉机的地方,于是又搬回市区租了套50平方米的旧式公房。对妻子来说,下楼就能喝咖啡的生活才叫生活。

  回家路上,妻子跟他坦白,双眼皮是一场合作,类似于广告,但比广告更真诚点,妻子的微博有20万粉丝,这20万粉丝无一例外都看到了妻子割双眼皮的全过程,还有每天的恢复状况,听说不少人打电话去医院,要求做一个同样的双眼皮。

  妻子漫不经心地说:“大部分人需要指引,我为什么不做那个领路人呢?”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妻子的网红事业轰轰烈烈起来。妻子变成了“老大”一般的人物,负责推荐各种东西,衣服品牌、防晒霜、保健品、健康果汁、新鲜水果,几乎样样都有,家里塞满了各种电商送来的各种新品。

  生活开始变得像一场大型展示。妻子每天穿的衣服、吃的饭、看的书、去的地方都是展品。每张照片出来,都有少则几十条,多则上百条的回复,这些评论通常是天马行空、不负责任、脱口而出,大部分人跟风的心态很积极:衣服好好看,裙子哪儿买的,也想试试这种减肥果汁。只有小部分人看什么都不顺眼,嘲讽她收了广告商的钱,嘲讽妻子一张整容脸,越弄越丑,根本不如以前清新。

  妻子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破口大骂,只是很有风度地把这些人通通放进黑名单里,为什么要跟网络上的失败者较劲呢,妻子充满优越感地下了判断。

  说也奇怪,妻子在生活中,不过是个身高1.6米,体重不足百斤的女人。但在照片里,却有相当鲜明的个人光环,可能是全新打造的双眼皮赋予的,也可能是那说不清是因为减肥还是又做过什么小手术的高挺鼻子造成的,网络上的妻子像个精致的洋娃娃,美得惹人怜爱。

  现实中的妻子依然不修边幅,在家穿着他的大号男士T恤,胡乱扎个头发,躺在沙发上,大吃特吃垃圾食品。尽管她在网上说,自己吃得像村上春树笔下的女主人公,只要一盘蔬菜沙拉、一杯红葡萄酒就能解决一顿晚饭。

  妻子吃完垃圾食品后,照例要去卫生间呕吐,她最近刚开始跟服装品牌合作,当然不能有任何发胖的迹象。他好心好意地介绍给妻子一本书——《卡路里与束身衣》,妻子看了几页,说没想到古希腊人就用抠喉来减肥。

  他说,最妙的不是这一段,是后面有个实验,说人一旦处于饥饿状态一段时间,终身都会比别人更能吃,甚至饥饿能改变这个人所有的梦想,比如原来想做电影工作者,参加完饥饿训练营后,只想做个大厨。

  妻子懒洋洋地回应道:“是吗?”顿了一会儿,又用小说般的语气说道,“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

  妻子比以前瘦了很多,几乎不正经吃东西。他只能一个人解决吃饭问题,要么吃楼下的兰州拉面,要么去公司食堂,一边吃,一边畅想着当年海明威饥肠辘辘拿了一笔稿费后,径直走到餐馆,吃土豆沙拉、喝冰啤酒的事。饥饿是很好的锻炼,对小说家来说是,对妻子这样的网红,却是一场永远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后悔没要个孩子,这样妻子就不会瘦得这么离谱,也不会整天扑在网络上。过来人说得没错,总要给已婚女人一点正经事做。

  但妻子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她似乎每天都要见大量的人、谈大量的合作,还要拍无数的照片,像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明星,无休止地劳累和接连不断地熬夜,青春正迅疾走向黄昏。妻子对这点是否心知肚明?他看到妻子买了很多治疗睡眠不足的药。

  对以前热切期盼的事物,妻子正逐渐失去热情,比如夏夜12点的小龙虾和啤酒,一到6月就人山人海的打折商场,所有具备油脂和糖分的食物,当然,还有性爱。

  唯一能让妻子激动的一件事情,是有次他在国外出差时,鬼使神差一般,拐进机场奢侈品店,给妻子买了一只新款包。看到包包,她眼前一亮,心情一振奋,就像打了强心针,忽然又进入了聚光灯下的拍照模式,在镜子前背着包走来走去,还搭配上最新的衣服,晚上也格外热情。

  没几天,妻子像厌倦新玩具的宠物猫一样,又流露出漫不经心的眼神。

  他知道妻子很难再把他当回事,他和她之间的区别,几乎已经跟死人和活人一样大。

  妻子在网上一遍遍号召女人们要活出新自我,要用化妆品点亮自己,要用新衣服武装自己,要脱毛,要减肥,要健身,每一条口号后面,都是一个新广告。网上的妻子生机勃勃、活力无限,无数遍地告诉大家:“看啊,如果我这样的女人都可以做到,你一定也可以。”

  现实中的妻子越来越薄透如纸,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几乎不再跟他说话。他明白,她要把所有的话都放在网上说,毕竟,对着他一个人抒发感想,有点浪费。

  为了跟妻子对话,他终于在手机上下载了微博,将妻子设置为头号关注对象,手机很快提示他,妻子更新微博了:神清气爽的一天,从@巴黎贝甜家的牛角面包开始。配的图里,妻子穿着最时髦的天蓝色露肩上衣,正满脸幸福地坐在面包房里,面前摆着仿佛洒有清晨阳光的面包和橙汁。

  他发出了自己的第一条评论:好美。

  他终于从月亮的背面来到了正面,看到妻子光洁漂亮的一面,他一点都不怀疑,这样的女人,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人人都想听她的话,她是那样富有正能量,又是那样展露着勃勃生机,有时可爱,有时疯狂,有时孩子气,有时女人味。

  妻子再也没出现在他的真实生活中,至于真正的妻子上哪儿去了?就像印度经济究竟何时复苏一样,从一开始的迫不及待,最后变成了一个他再也不感兴趣的问题。

  (秋水长天摘自《ONE·一个》,喻 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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