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只喵

作者:大冰 来源:读者

  一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被妈妈拎着耳朵,踉踉跄跄地往学校大门外拖。

  终于到学校大门外了。

  小孩儿忽然央求:“妈妈妈妈,给我买只小喵吧?”

  妈妈:“你嘛时候不打同学了,嘛时候再来和我提要求。”

  小孩儿说:“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都不跟我玩儿。”

  妈妈重新揪紧他的耳朵,把他提溜起来一点儿,一根手指杵在他的脑门儿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人家为嘛不跟你玩儿?!不跟你玩儿你就揍人家吗?!土匪吗你?!怎么这么横啊?!你还真是家族遗传啊!”

  小孩儿两只手护住脑门儿,隔着手指头缝儿,轻轻嘟囔着:“给我只小喵吧。”

  他抿着嘴,拧着眉,噙着两汪眼泪……火辣辣的耳朵,酸溜溜的鼻子。“买只小喵陪我玩儿吧。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小的小喵,一只就够了。”

  ……

  掉了漆的绿板凳,小孩儿已经木木呆呆地坐了大半个钟头了。

  他怯怯地说:“爸爸,给我买只小喵吧……”

  爸爸头也不抬地回骂一句:“买个屁!滚!”

  到处都是玻璃碴子:镜子上的,暖水瓶上的,电视屏幕上的……

  爸爸蹲在一地亮晶晶里,忙着撕照片。一本相册撕完了,又撕一本相册。结婚证早就撕开了,还有粮本和户口本。

  妈妈摔门的动静好像炸了一个炮仗,小孩儿树起了一身的汗毛,良久才渗出一脊背冷汗。汗把的确良校服衬衫黏得紧紧的,小孩儿被包裹其中,紧绷绷的。他一动不动。

  天已经黑了,家里的灯却没有开。他不敢开灯,摸着黑找到自己小房间的门把手,邻居家的饭香隔着纱窗飘过来,是烧带鱼和蒸米饭吧……他咽咽口水,背后只有“刺啦刺啦”撕照片的声音。

  成人在成人世界中打拼挣扎时,时常会因挫败而沮丧无助,进而心生厌离。孩子不是成人,眼里的世界就那么大,一疼,就是整个世界。

  二

  每天放学,小孩儿把自己搁在床上,不肯出门。

  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而他却只剩妈妈了呢?他开始失眠,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他摸着床单,胡思乱想,陷入一环套一环的洞穴中不能自拔。

  同时控制不住的,还有自己的拳头,在学校打架的次数愈发多了。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罕见的战斗儿童,易怒、暴力,随时随地乱发脾气。没人喜欢和他说话,除了妈妈之外。妈妈和他说话也总没有好气儿,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忽冷忽热。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每天只有一个时间她是和蔼的,每天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她将醒未醒时最温柔。

  小孩儿熬夜等到凌晨之后,抱着枕头跑到妈妈的房间,贴着妈妈的脊背躺下。

  “妈妈妈妈……”他抱着妈妈的后背小声说,“给我买只小喵吧。”

  声音太小,妈妈迷迷糊糊的,听不清。

  他在白天是不敢说这些话的,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不喜欢带毛发的东西。

  他用力挤进妈妈的怀抱里,从1默数到1000,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失眠加熬夜,小孩儿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从每天打架演变成每个课间打架,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老师和妈妈把他送到了天津市儿童医院,她们怀疑他有病。最终小孩儿被确诊为多动症患者。小孩儿开始吃那些治疗精神病的药,吃了很久,反应越来越慢,架倒是打得少了,但一打起来反而比之前更厉害,不见血不算完。

  有一天,在追打途中他晕倒了,眼前一片白,没有了任何知觉。醒来后他躺在妈妈怀里,妈妈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从此停止了给他喂药。

  过了很久。有一天妈妈出奇地和蔼,她平静地说她要出差几天,让小孩儿先搬到奶奶家住。小孩儿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门前却被妈妈喊住,她看了他很久,说:“走之前,妈妈带你出去玩一天吧。”

  妈妈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边,带他去吃麦当劳,带他去北宁公园玩。

  小孩儿那时在生病,腮腺炎,脸肿得像包子。

  妈妈说:“北宁公园里还有哪些设施你没有玩过?跟妈妈说,妈妈今天全带你玩一遍……”

  妈妈带他去买衣服,买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很多衣服。

  买完童装又买少年装,甚至买了一身西装——一大编织袋的衣服,足够他穿好多年。

  妈妈发疯一样地花钱,从百货大楼到天津劝业场,她拖着他跑,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赛跑。

  小孩儿跑着跑着哭起来,一开始小声哽咽,忽然间号啕大哭起来。他哭着喊:“我高兴得要死了……妈妈,你是喜欢我的!”他仰着肿得像包子似的脸说,“妈妈,我知道你要离开很久,抽屉里的护照我都看见了,外国字的邀请信我也看见了。”他掏口袋,掏出一本护照递给妈妈。一同掏出来的还有一盒火柴。“妈妈,我本来想烧了护照不让你走的,我舍不得你。可是,我知道了妈妈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妈妈,所以妈妈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欢你。”

  妈妈改签了机票,改签了几次,终究还是走了。

  人生中第一次去飞机场,是给妈妈送行。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声喊:“等我长大了,我找你去啊!妈妈,不要生别的小孩儿啊!”

  回到奶奶家时,小孩儿几乎崩溃了,他摸回自己的新卧室,伏在熟悉的床单上。

  身下好像压住了一个陌生而柔软的东西,他翻身起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小喵!”他紧紧地抱住它。

  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温柔地看着他。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狸猫。

  “小喵,小喵,我的小喵……”他抱着它在屋子里打转,又哭又笑。

  三

  小猫陪了小孩儿许多年,像家人一样。

  有时候早晨小孩儿醒来,看到小猫睡得仰面朝天,肚皮一起一伏。他再没失眠过。

  有时夜里小孩儿想妈妈,哭着惊醒,怀里总不是空的,小猫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脸上,吸泪安神。

  小孩儿16岁时,爷爷奶奶要卖房子,他搬了出来,拖着一床被子和一大箱子衣服,带着小猫。小孩儿需要吃饭,也要让小猫吃饭,他借了张18岁朋友的身份证,跑去天津滨江道步行街上班。他租住在沈阳道的一所老宅里。

  滨江道小雪飞扬,冬天来临。可他没有过冬的衣裳,妈妈当年给他买了好多衣服,但只顾了他的身高,忘记了青春期的孩子会长胖。

  滨江道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摆地摊儿,他加入他们的行列,卖起了槟榔和袜子。袜子放在铺在地上的床单上,城管来了卷起来抱着就跑。他也遇到过流氓找碴儿,拿了东西不给钱,小孩儿理论,他们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肩窝里咚的一拳。小孩儿被打急眼了,抡起马扎子拼命,但他毕竟势单力薄,被打得滚藏在路旁的车底下。一回头,小猫挨着他,一起瑟瑟发抖。

  小孩儿那时候认识了一个老师,教吉他的,50元钱一节课。小孩儿那时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自己和小猫能吃饱;自己能学会弹吉他,将来靠音乐吃饭。吉他课一周有4节,他每天和小猫一起摆摊儿的时间越拉越长。

  天津的冬天非常冷,他的手生满冻疮,练琴时速度跟不上,老师骂他不专业,让他平日里戴手套保护好手。要摆摊儿就不能戴手套,戴手套怎么找钱?手不摸钱的话容易收到假钞。半个冬天过去,他的手烂掉了。

  狗会舔人的手,没想到猫也一样。摆摊儿时,小猫凑过来,脑袋搁在他的手上。小猫的舌头是粉红色的,它一口一口舔着他手上冻伤的地方,麻酥酥的。他看着小猫舔他的手,腾出一只手来抚摩小猫背上的毛,它岁数很大了,毛色已没有过去那么光亮……

  一周后,老师对他说,自己想在建昌道开家琴行。老师客气地问他,愿意不愿意来琴行上班,这样既可以练琴,又能挣工资。他搓着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不小心搓到了手上的伤,疼得倒吸冷气。老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

  老师指着他的怀里说:“你来琴行上班时,可以带着你的小喵。”

  四

  几年后,小孩儿艺成,他当过婚庆歌手,也当过店庆歌手,还当过夜总会歌手,不论去哪儿上班,他都带着小猫。

  小孩儿叫王继阳,1989年生。

  小猫死后,他曾伤心过数年,曾一度背着吉他浪迹天涯,但万幸,他没变成坏人。

  他曾在许多地方驻足,采风写歌。

  到西北时,在甘肃省天水市清水县白驼镇下车……他发心动愿,抱着一把吉他跑遍中国,帮扶了一所岌岌可危的山区小学。他刚开始在我开的酒吧里当歌手时,自己的专辑卖得很热,当时我并不知道卖碟的钱中的一大部分,是攒来给他的孩子们买面粉的。

  后来辗转得知,化岭村小学的老师们感念他的善举,非要让他当名誉校长,还要给学校改名叫“继阳小学”。提起这所千里之外的山村小学,他开玩笑说:“我算个什么校长,我才读过几天书啊,帮助过那所小学的人有好多呢……我只是孩子们的小喵而已。”停了停,又说,“他们也是我的小喵。”

  那所学校有63个孩子,63只小猫。

  春末的一天夜里,王继阳唱完《小猫》,毫无征兆地向我辞行。他抱着吉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他要去厦门了,不回来了。

  临走时他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好人,但最起码我没变成一个坏人……其实,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自暴自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挽救我们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一点点温情就足够了,不是吗?”

  他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妈妈了,听说,妈妈回国后住在厦门。

  “我早已经长大了,妈妈也快变成个老人了吧?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或许,妈妈现在需要一只小喵。”

  当你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王继阳已定居在了妈妈身旁。

  一个久违的妈妈。

  一只久违的小喵。

  (苇 杭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阿弥陀佛么么哒》一书,本刊有删节,小黑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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