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酒有什么好喝的

作者:张佳玮 来源:读者

  我少时便不爱白酒。

  啤酒清冽,爽口解渴;黄酒醇甜,温润沉厚。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呢?

  我故乡的规矩,乡间宴会,每桌发一瓶白酒。女眷不喝爷们儿喝。江南汉子,酒量再大,也不敢愣喝。小杯小盏,倒了白酒,滋溜一口,皱眉眯眼,满脸痛并快乐着的表情,彼此照杯底:“干了!干了!”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心想:他们一定也不觉得好喝。

  我小时候被叔伯辈灌过一次白酒。叔伯们醉了,问我能不能喝,不待答,斟一杯,筷子一蘸,让我嘬一口。辣!直冲鼻腔!我一跳,叔伯们哈哈大笑。

  所以,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呢?

  我离乡后,只在一种情况下喝白酒:送朋友,先喝啤酒,到半醉了,加白酒。2005年我喝倒过一回:7瓶啤酒后,继以两瓶白酒。醉后犯晕,不觉得白酒刺喉了,于是醉倒,醒来头疼。

  回想之下,还是不记得白酒有什么味儿。

  2010年,我与若回重庆。当日我岳父显然还没接受我这个女婿。在他眼中,我仍是那个“企图拐走他女儿的异乡人”。我客气得拘谨,他客气得平淡。

  当日酒席,有一贺姓伯伯在座。贺伯伯风流倜傥,谈吐有致,有他帮腔,我俨然从一个外人成了半个自家人。

  然后,开始饮酒。

  我岳父年少时,是他所在工作系统的“酒神”,横扫两省同行,鲜有敌手。贺伯伯是他那个行业的“杠把子”,日常应酬,千杯不醉。这是若后来才告诉我的。

  当日我哪里晓得面前是两尊大酒海呢?只是闷喝。啤酒之后,继以红酒。

  对话常如下——

  贺伯伯:“这个也算你老丈人了,你要敬啊!”

  我岳父:“贺伯伯今天这么为你说话,你也要意思意思啊!”

  他二人在左右如哼哈二将,彼此帮腔。红酒之后,继以白酒。那时我有七八分醉,面烫耳热,脑壳上半部分飘起,说一句话时已经忘了前一句是什么。恰在这时,奇妙地,我开始觉得白酒好喝了,岳父没那么可怕了——抿一口,像口里爆开了一点,直冲鼻腔,呼吸之间,甚至能觉出点甜香。我举杯,“敬您二位。”一口干掉,贺伯伯扬扬眉毛,看看我岳父,然后也一口干了。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车后座,若不停地摸我的额头,问我想不想吐。还好,没事。虽然难受,但吐不出来。若扶我回房间,给了我一个盆,让我俯身蹲着,以备我呕吐用。她在我旁边守了一会儿,说:“你过关了。”

  “什么?”

  “你过关了。他们今天就是想试试看。他们说啊,人喝多了见本性,看你喝多之后没出什么岔子,才放心。”

  果然过了几天,再吃饭时,我岳父对我和若说:“你们俩以后要好好照顾彼此。”那天他没饮白酒,好像有些失落。我岳母一撇嘴说:“他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还喝什么白酒!”

  2012年之后,我逐漸开始懂得喝酒了。先是居朗松产区的甜白葡萄酒,然后是苏玳甜酒,再是波特酒、波尔多、威士忌、杜松子,慢慢什么都喝了。

  巴黎的冬天漫长,于是我开始喝伏特加。大概是从伏特加里,我明白了蒸馏酒真正的味道。冬天出门前,从冰箱里取出冰透了的伏特加,倒一小杯,一口干尽,只觉冰冻滑喉,冻得喉咙痛;少顷,辣劲儿才伴着甜味一起散满口腔,异香充盈,余味挂颊;一条热线直通腹部,眼睛一睁,脸上发热,全身都松快通透起来。这时候出门,多冷的天气都不怕了。

  2015年夏天,我岳父岳母来法国玩。在尼斯,岳父在一家海边生鲜店看见牡蛎与贻贝的价格,怔住了。他朝那短短的菜单一挥手,“这个菜单上的每个都要!”又要了卢瓦河白葡萄酒,边吃边啧啧:“你晓得在重庆吃这么一顿得多贵啊?这里真是既便宜又好吃……这个地中海牡蛎比大西洋的多点杏仁味……这个酒也好……”吃了一遍,一挥手,“再全体来一份!”岳母就制止他:“你的身体!”岳父听了,悻悻地摆摆头,“那就,蛾螺和牡蛎来一份,别的先不要了……”岳母回头冲我们摇头,“这个人的尿酸啊,超标了,还要逞强,痛起来就自己晓得……”

  一个月后,2015年8月底,我和我父亲去重庆,双方家长见面,正式提亲。我妈逢夏天便心脏不好,不能出远门,此时颇为紧张,忐忑地对我说:“双方家长的职业习惯、知识背景都不同,你爸爸这个人慢条斯理、吊儿郎当,一喝酒话就多,可千万别误事!”

  当日酒宴上,我岳父高兴起来,问我父亲:“亲家,能不能喝白酒?”

  “好啊!”

  我没来得及跟我岳父说,我妈平时老控制我爸喝白酒,每次他偷偷开白酒,我妈就直眉瞪眼;我也没来得及跟我爸说,我岳母平日劝我岳父少喝白的,逼得他只好整瓶整瓶喝葡萄酒过瘾。

  我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俩开了白酒,又问我:“要不要来点?”

  “好,好。”

  这一天我不是主角,得以坐山观虎斗。没人催,我喝得慢,终于意识到,何谓“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酒是要一口下去的,爆一下的快感,一下是一下;酒香爆出来后,满口满腮,浓而且醇。味觉这玩意儿是要成长的,就像我初吃重庆菜时,只觉得辣;吃多了,其中的香麻甜咸厚,才品得出来。

  我岳父和我爸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他们也不聊我与若的事,只这么对喝。酒过三巡,岳父眼有些红,忽然开始讲往事了,讲到后来,滔滔不绝。工作、心情、父母为儿女的心……我看看若,若看看我。事后想起来,大概我岳父是这么想的:许多话,太亲近的人不好说,太远的人不好说;我和若对他而言年龄太小了,不好说;遇到个有阅历的亲家,无利害关系,无共同朋友,反而好说了。

  事后我爸回到无锡,对我妈大夸:“亲家是个风度翩翩、大有内涵之人啊。”说得太多,我妈都不乐意了,跟我告状:“你爸每次都把去趟重庆说得跟个历险记似的!”

  那天完席之后,岳父兴致高昂,请若的舅舅开车,拉我父亲去重庆南山,看渝中半岛的风景。看他俩蹒跚着互相扶携上山,我和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回程时,我和若讨论过这一点。

  “你爸爸酒量是不是稍微下来点了?”

  “你这么觉得?”

  “当年他和贺伯伯可是随便就把我灌倒了,自己还面不改色啊。”

  “上年纪了嘛。也不敢让他多喝了。”

  “我爸爸当年也挺能喝的……现在,容易上脸了。”

  2016年初,奇寒。我与若回重庆过年。我、若、岳父、岳母在一家冷锅串串馆子坐下,岳母与若去挑串串了。

  我岳父问我:“喝点酒不?”

  “好呀好呀!”

  “白的吧?”

  “好呀好呀!”

  岳父疾抬手,招呼:“来瓶老窖!快!”酒来,我与岳父一人一杯,岳父抿一口,眉开眼笑,“好!”我也抿了一口。喝酒多了,我逐渐能体会出何谓綿柔,何谓醇香了。

  岳母回来,一看桌上,叫道:“哎呀!怎么又喝酒啦?”

  岳父立时一指满脸迷惑的我:“是他要喝的!我陪他喝!”

  岳母看看我,摇头道:“你呀,上当啦!”

  只剩下张口结舌的我。

  今年春节,我去重庆前,父亲帮我预备礼物分送重庆的亲友。他列好名单,反复琢磨,终于给若的舅舅、母亲等人选好了礼品。送岳父什么好呢?他有点犯难。

  年初二吃饭。我、我父亲和我小姑父一桌,就聊这事。送什么礼物好呢?

  小姑父道:“送酒。”

  我与我父亲跟我小姑父解释,送酒好像不大合适:岳父家有的是酒,更何况,岳母还限制岳父喝酒呢!

  小姑父道:“送酒!没错。”

  我爸又想了想,一拍小姑父的大腿,“对,送酒!”

  “他老人家什么酒都有的吧?”我提醒道。

  我爸一脸的语重心长:“你不懂了。这个酒是我送的,亲家公只要说‘这是亲家送的’,自然就能放开喝,大口喝,随意喝。你再想想。”

  我再一想,恍然大悟,不禁五体投地。

  事后想起来,我小姑父是怎么知道这种招数的呢?看看我小姑,我大概明白了。

  我旋即给岳父发了微信,说了要送酒这事。一会儿,岳母在一个微信群抱怨道:“前几天,他做什么都低声下气求我;刚才接了个微信,态度立时就傲慢起来!”

  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呢?

  过了开头不太习惯的那一口,是真挺好喝的。

  就像我岳父这个人似的。

  (赵世英摘自微信公众号“张佳玮写字的地方”,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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