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陈景润

作者:萨苏 来源:读者

  那个时候陈景润还没出名,但大家都知道他身体不好:脉搏过缓,体温过低,体力不好,反应比较慢。所以他虽然性情极温和,还是没有对象——那年头知识不值钱,找对象的重要条件是扛得动越冬的大白菜,陈景润明显不具备这个条件。

  

  陈景润虽然比较呆,但到底是文化人,有时候也挺幽默。他后来出了名,给他写信的那些姑娘无论长相还是人品都能气死古代几个皇帝。他自己定了陈夫人。陈夫人叫由昆,军人世家,非常利索的一个人。结果有一天我爹碰上陈景润,只见他一身板绿,外加一件超长的军大衣,形象十分怪异。他冲我爹一笑,说:“我参军了啊。”敢情那都是陈大嫂的行头。

  又一次,我和我娘在北大附中门口碰上他在那儿看汽车。因为这地方出了科学院,而他又没出门的习惯,我娘便问他怎么回事。陈景润一脸苦笑,说:“我搬来跟猪做伴了。”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科学院在这里有一套房子,条件不错,分给了他。但北大附中附近有一家屠宰场,屠宰的时候“八戒”们呼天抢地,弄得这个心慈手软的书呆子心烦意乱,只好出来躲噪音。后来科学院还真给他换了一套房子。

  陈景润成名以后,关于他的传闻五花八门,有说他房间地板下藏金砖的,有说他通苏联的……那些我没法证明,还有一个说法是陈景润曾经“耍流氓”,这倒不全是空穴来风。我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以正视听。

  关于陈景润“耍流氓”的事实真相令人啼笑皆非。

  当时陈景润还没有出名,身体也不好。那时候张劲夫管科学院,他为人刚正不阿,对于陈景润这样的“老九”,组织上还是关心的,分房子时特意给他分了一间“补房”。所谓补房,就是利用旧建筑的剩余空间,比如地下室之类改造成的住房。陈景润是单身,工龄、年龄都不够,分给他这样一间房,已经很照顾他了。

  没想到问题来了,这栋楼旁边有一间公共浴室,女浴室的窗户和老陈的新居正好斜对着。为了通风,浴室的窗户通常会打开几扇。到浴室开放的时候,老陈往下一看,只见白花花的人体好像妖精打架。老陈这书呆子乍看此场面肯定是吓了一跳。如果换个人会怎么样呢?我想不出,但是老陈觉得这不好,至少会影响研究工作。他决心要改变这种有碍观瞻和伤风败俗的行为。怎么办呢?如果换作是别人,也许会悄悄和管理员谈谈,或者在自己的窗户上挡个帘子什么的。可是老陈不会和人打交道。

  他的招儿真绝——他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到浴室的门上。他写的意思是:这间浴室斜对着他的窗户,开着天窗从上面一目了然;这可不好啊,同志们,要是有坏人到楼上,那就什么都看见了,有碍观瞻,伤风败俗,建议大家以后洗澡时关上天窗云云。这当然不是原话,原来的小报早就让大伙儿给撕了。末了,他工工整整地署上大名:陈景润。

  大家可以想象得出第二天女工们去洗澡的时候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是谁挑的头,恼羞成怒的娘子军一拥而上,在老陈的宝宅里骂的骂,砸的砸——好在也没什么可砸的。有人还亮出粉拳要揍这個“臭流氓”。幸好有人叫来了领导。领导当然明白老陈的为人,让他耍流氓他也没学过啊,当然是把娘子军们训斥了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趣的是,虽然事后澡堂的天窗关了几天,可后来还是照开不误,也不知道大伙儿是不是忘了上面还有一个“流氓”。

  不过,数学所出了个陈景润,也不全是好事,至少有一段时间弄得大家鸡犬不宁。说起来与陈景润无关,也有关。

  陈景润出名以后,他简直一步登天。那些日子难得见到他,见到他时,我的感觉只有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当时觉得这种感觉好奇怪,后来才明白,对于陈景润来说,他的生活全错位了。一时多少“英雄豪杰”都不禁扪心自问:我就不是第二个陈景润?咱们国人起哄的本事天下第一。数学所接二连三地收到各种“天才”的来信,各省市也不断传出有人证明了至今无法解决的科学难题,要将其送到科学院来。

  但这里头的水分就大了。数学所刚开始对此十分重视,可当上得多了,数学所接待“天才”不免有所简慢,于是就有人在媒体上攻击科学院是阎王殿,水泼不进,压制人才。这样的文章多了总不好,领导们一研究,专门设一个接待处,只要一个人负责,就是原来后勤的艾大爷。此公原是四野军官,生性暴烈,人称“艾大侠”。他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娶了海南的艾大妈,回北京后调入科学院。因文化水平不高,好打抱不平,且以老资格傲上,让领导很是头疼,所以一直未能得到重用。这次算派上用场了。所里专门找人教他十几道数学题打底子,老艾的脑子也算好使,加上军人的认真劲儿,将这十几道题里外参详得清楚透彻,很快就走马上任。

  见到“天才”,老艾那神情,仿佛两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首先气势不输给他们。然后,管他们研究的是什么东西,老艾就从这十几道题里抽出一道来让他们做。“做不出来?!”艾大侠把眼珠子一瞪,“就这水平还来科学院?你回家抱孩子去吧!”

  也真邪了,就没有一个过得了艾大侠这一关的。俗话说秀才碰上兵,有理讲不清。老艾的接待处,成了“天才”们的鬼门关。现在打假时,还真挺怀念他。

  那时,我走在数学所前面的林荫道上,这里总是很热闹,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或者举着一个横幅,上边写着自己解决了什么问题;或者站在两棵树之间自顾自地开讲,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或者用粉笔写一大堆算式,看有没有识货的。这些人好像都是艾大侠的受害者。

  这种局面持续了好长时间。那时国人是如此痴迷科学啊——拜陈景润所赐。

  (张晓玛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高墙深院里的科学大腕》一书,李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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