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豹子

作者:麦家 来源:读者

  我知道有一位作家,一位对世界文学有深远影响的大师级作家,他好不容易与相爱多年的女友结了婚,结果不到半年就离了,理由是他妻子睡觉时从来不做梦。

  不做梦就要离婚,这个理由荒唐透顶,有点神经质。但这位作家的神志绝无问题,他甚至一向以睿智面世,被世人尊为用智慧写作的代表。

  总之,他古怪不是因为弱智或无知,也许仅仅因为他是一位作家,一位优秀的作家。

  他曾经为自己荒唐的离婚理由这样对人狡辩过:“每天做噩梦是可怕的,但每天不做梦也是可怕的,二者可怕的程度具有相等的高度。”现在,我也许可以套用他的话来说:“一个作家,他优秀的程度和他古怪的程度具有相等的高度。”

  难怪有人说,作家都是可怜的,与作家一起生活的人也是可怜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还是让这位古怪又智慧的作家来告诉我们吧——

  他说:“那是因为作家要写作,要探究人心的深渊,所以容易陷入阔大的寂寞和孤独中。”

  “阔大”到什么程度?

  无法用数字来体现,但有形象。和这位作家几乎是同时代的另一位世界级大作家海明威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叫《乞力马扎罗的雪》,小说有个题记是这样说的: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高山,山巅终年积雪。其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之庙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去干什么,没有人做出过解释。”

  有人解释说,这只豹子就是作家。

  我认为,这只豹子是所有挑战人类极限者的象征,当然也包括作家在内。极限是什么?是无知、是无底,是无边无际的宽大、深不见底的深渊,是从已有开始,向未有挑战。

  为了说清楚问题,我们不妨牵强一点说,刘翔挑战了人类跨栏的速度,爱因斯坦挑战了人类理解物质世界的高度和宽度,曹雪芹挑战了人类发掘情感世界的深度和亮度。

  刘翔和爱因斯坦的功劳不言而喻,曹雪芹有那么伟大吗?我认为有的,他的伟大在于无形地改变了我们无形的内部,看不见的精神深处。

  比如,秋天来了,各种花朵开始在寒风中凋谢,这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因为司空见惯,我们可能根本不会去理会它,对它熟视无睹。

  但是,对一个看过《红楼梦》的人来说,他可能会因此想到林妹妹凄婉地葬花,进而想到自己的某年某月,恋人的远去、爱情的离散,或者相似的一些物是人非的凄凉景象。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我要下个结论:科学家让我们对身体之外的世界——物质世界——越来越了解,我们拥有的成果也越来越多,辽阔的地球正在变成一个村庄,我们在有生之年完全有可能去太空旅行——几十年后,我们去太空观光旅行也许并不比今天我从成都到苏州复杂多少;那么是谁让我们对身体内部——精神世界——越来越了解,进入得越来越深、占有得越来越多?

  毫无疑问,是作家、诗人、艺术家——这些人。

  现在,我想介绍大家认识一位作家,他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因为妻子不会做梦而离婚的古怪作家,他就是被世人誉为“作家中的作家”的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说,他首先是个读者,其次是个诗人,然后才是散文家和小說家。现在我们来看他的一首诗,这首诗名叫《一个萨克森人(公元449年)》,是这样写的:

  他带来了那些基本的词语

  时间会把它们组成的语言

  抬举为莎士比亚的音乐:

  夜与昼,水与火,色彩与金属……

  我认为,这几句诗也代表了他,他就是用最基本的词语创造了一个神奇、伟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深信你们一定会发现——找到——一个形象、一个故事、一种意味,甚至是一句话,能让你们在喧嚣的尘世中暂时停下自己匆忙的脚步,倾听一下自己内心的声音,并重新找回自己做梦的权利。

  这在今天看来似乎不算什么,但最终,它也许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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