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光

作者:尹海月 来源:读者《中国青年报》2018年9月21日

  “老师,如果你是礁石就好了,那我们可以变成海浪去拥抱你,可你是天上的星星,我们抱不到你。”

  2017年7月,康瑜与陪伴了两年的山区孩子们告别。支教时,她教会他们写诗。当天下着大雨,她在日记里写道:不知道我和老天谁哭得更凶。

  支教结束,康瑜原本计划出国留学。但两个月后,她以一名公益创业者的身份回来了,公益机构名为“是光”,工作内容是将四季诗歌课程普及到更多乡村学校。

  过去一年内,康瑜如同一个旋转的陀螺,忙于搭建团队、筹集资金。她每周跑三四个城市,每天睡眠不足6个小时,没有假期,没有收入。

  如今,这套诗歌教材已经在云南、山东、河南、甘肃等地的297所中小学使用,覆盖2.6万多名乡村儿童。

  作为一名经济学专业的女生,她本人并不写诗,却为云南省昌宁县漭水镇的孩子们带去了第一堂诗歌课。

  2015年,正在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读大四的康瑜,放弃保研机会,去云南支教两年。

  从漭水镇到县城,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大巴车。这里气候湿热,康瑜很不适应,得了荨麻疹,足足半年才好。每次家访,都要翻山越岭,徒步二三十公里。“腿酸,皮靴都裂开了。”她常跟朋友说,“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有多难熬……但是现在都好了。”

  相比生活上的波折,康瑜更愿意分享教学过程中的故事和喜悦。

  在学校,康瑜教政治和书法。她每天用两个小时给成绩落后的学生补习,举办“校园十佳歌手”比赛,制作“心思盒”,收到近2000张小纸条……面对山区孩子闭塞的成长环境和生活苦恼,康瑜一直在寻找更多的方式,来拓宽孩子们的视野,打开通往他们心中的门。

  一次书法课,天突然下起了雨,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向窗外看。看着入神观雨的学生,康瑜当即决定,带着孩子们看雨写诗。“他们听了很吃惊。”康瑜说。面对新生事物,山里的孩子总是怯生生的。

  课堂上,有个小女孩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康瑜过去摸摸她的头,发现她写着:我是一个自私的孩子,我希望雨后的太阳只照射在我一个人身上,温暖我。我是一个自私的孩子,我希望世界上有个角落,能在我伤心的时候空着,安慰我。我是一个自私的孩子,我希望妈妈的爱属于我。

  “小女孩写的诗让人心疼。”康瑜说,内心无处诉说的情感通过诗歌表达出来,“对他们会不会更好一点?”

  孩子与诗歌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契合,二者相遇,常会迸发出瑰丽的想象力。他们用“我愿和你自由地好着,像风和风,云和云”来传达对喜欢的人的情意;用“天高万丈,山是一半”来寄托对在外打工的父亲的思念;用“夜晚到清晨,时间慢吞吞”来形容失眠时的情绪。

  康瑜说,山里的孩子多是留守儿童,家庭教育缺失,他们最需要的,是陪伴与关注。看见自信又活泼的城市小孩,她很感慨。相比之下,乡村孩子多数自卑,面对表扬,他们不是说谢谢,而是本能地跑掉、躲开。他们对康瑜说:“老师,你看我们哪儿都好,为什么别人从不夸我们?”

  康瑜提到一个时常自残的男孩,每次失恋,便在自己的手腕处割一刀。“为什么偏偏在手腕处呢?因为能被别人看见。”康瑜说,如果那一刀变成一句诗,可能会是最撕心裂肺的情诗。

  对大山里的孩子而言,如果没有光亮,人生就会越来越黑暗。康瑜觉得,那束光就是诗歌。

  “我觉得我很漂亮,我比蝴蝶漂亮;我觉得我很聪明,我比班长聪明;为什么我漂亮聪明,因为我是最独特的。”有一个小女孩这样写道。康瑜希望诗歌能使山里的孩子都获得这样的自信,认识到自我的价值。

  在孩子们写的诗歌里,康瑜最喜欢的,是一首《星河》:黑色的夜晚星星在闪耀,我在河边无忧无虑地散步,当我回头看我身边的河水时,只见无数的星星在河里流动。

  实际上,山里的环境没那么好,夜里蚊虫很多。“能写出这样的诗歌的孩子,内心一定是强大的,是能够体察生活之美的。”这正是康瑜希望诗歌传达给孩子们的生活态度——从困顿的生活里看到美好的东西,获得生活的力量。

  這也是漭水初级中学校长于春云的理念:“我不企求能培养出多少诗人,只想让我的每个学生都能走上正常的人生轨道。”

  自从初一开设诗歌课以来,于春云发现,孩子们比其他年级的孩子变化更明显:不逃学了,违纪情况大幅减少,语言行为更规范,连砸玻璃的现象也少了很多。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这句话后来成为“是光”的slogan(品牌口号——作者注)。

  于春云告诉康瑜,最需要关注的是后进生。“好学生最后都会去大城市,留在乡村里的就是这批后进生,他们如何,未来的乡村就如何。”

  这句话影响和指导了康瑜的乡村教育实践。“是光”选择陪伴的,正是那些可能留在山村里的孩子。“当一个孩子观察这个世界的内在视角发生改变,未来才会有更多的力量改变外部世界。”

  在讲述自己的公益历程时,康瑜常常提到自己的奶奶。奶奶出身大户人家,嫁给了做农民的爷爷。因为不会劳作,她便在田埂上给农民们讲故事,大家就帮她干活儿。在特别差的环境里,奶奶唱歌,观察花朵,跟周围所有的东西对话。这给了康瑜启示——被苦难包围的人该如何有力量地生活。

  “当你失去一个挚爱的人的时候,你就想成为她。世界需要奶奶这样的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让别人过得更好。”康瑜一直在沿着这个轨迹向前。

  康瑜很喜欢《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书里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当意识到自己的天命时,生命的所有意义就实现了。康瑜觉得,投身乡村诗歌教育,就是她的天命。

  离开漭水后,孩子们偷偷往康瑜以前住所的门缝里塞纸条,队友收集了一整箱,寄给康瑜。有个小女孩写道:“康老师,我希望有更多的孩子像我一样,在诗歌中找到自己。”就是这句话,使康瑜下决心不再出国,留下来做公益。

  康瑜再次回到大山,并为孩子们带去了更多的“康老师”。“是光”课程开发团队成员来自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华盛顿大学等名校。

  “是光”四季诗歌课程参考了语文课标、儿童心理学、现代诗歌体系,并根据不同年级、不同季节设计具体教学内容。申请诗歌课,需要学校农村户口的孩子达到70%以上,通常,这些学校位置偏远,资源缺乏,缺少关注。

  山东省临朐县寺头镇李季小学是一处乡村教学点,地理位置偏僻,师资力量薄弱。去年冬天,学校的支教老师申请“是光”四季诗歌课程后,康瑜坐了一夜火车去看望那里的孩子。孩子们的脸冻得通红,却正在读一首春天的诗:春天是一匹世界上最美丽的彩布,燕子是个卖布郎,他随身带着一把剪刀,每天忙忙碌碌地东飞飞西剪剪……康瑜仍然记得那个场景,“很感动”。

  申请通过后,课程的教材和培训都是免费的。每个孩子平均花费25元,课程的开发、制作和邮递,一切费用都由机构承担。康瑜建了一个打卡群,每天,老师将学生们的诗歌上传,被评获奖的孩子会收到80元稿费,以及塑封过的奖状。

  “是光”的运转需要资金支持。母亲每次跟女儿聊天,问的第一句总是“身体好不好,还有没有钱”。康瑜动用了一部分出国留学的资金。目前,机构已经获得几家基金会、企业和个人的捐赠,但这些只够一半的运营费用。

  张田田在一场公益活动上认识康瑜后,辞职加入“是光”。2018年10月,她们将第一次领工资。除了两位全职人员,“是光”还有49名长期核心志愿者,以及750多名活跃志愿者。

  康瑜说,很多人对公益存在误解,好像做公益的人就不该拿工资,全部的资金都要拿去做好事。对此,她显得有些无奈。

  在公益组织建立初期,如果没有一定的规模,想要得到关注和其他的资金支持非常困难。康瑜也听到过怀疑的声音,认为她在以此博取名利。康瑜希望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诗歌产品的升级和项目实实在在的落地上,“让‘是光’的每一步都走得扎实”。

  诗人朵渔担任诗歌产品的内容设计顾问。他说,康瑜非常符合他理想中的公益人形象:热情,能干,行动力强,有感染力,有一种为理想去奋斗的劲头。

  最近,康瑜和伙伴一起去大山里拍摄一部公益纪录片,片中的主人公是一个身体患有疾病的小男孩,他在詩歌课上写星空、宇宙、星球,梦想是做一名宇航员。“是光”看到诗里的心愿,给他寄去一个宇宙主题的绘本。小朋友回家后开始愿意讲学校里的事情,“老师表扬了他,他跟家里人说,觉得自己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

  这样的故事给康瑜带来了力量。

  “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教诗歌。”康瑜希望,乡村教师能通过诗歌获得幸福感,再去充满热情地教学。

  在某些时刻,她也会脆弱。去督查项目落地情况时,常要坐夜车去偏远山区。康瑜跟朋友说,每次坐车,心里都会害怕。但在公众视野里,她像一个战士,从未停止过战斗。

  康瑜认为,自己做的,不是一份领着薪水、养家糊口的工作,而是一种使命,一项实现自我价值的事业,这与她的个人生活并不冲突。“别人会说我放弃这个放弃那个,我觉得这样的描述不好,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放弃,是选择。”

  (肖普摘自《中国青年报》2018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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