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知己是梅花

作者:齐夫 摘自:《解放日报》2018年9月13日

  在人们的印象里,武将大都是粗线条的,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且见惯了刀光剑影,心硬如铁,不善于儿女情长,更不会柔情似水。但有个人例外,他就是清末将领彭玉麟。

  彭玉麟,字雪琴,祖籍湖南衡阳县,清朝著名政治家、军事家,人称雪帅。他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还是湘军水师创建者、中国近代海军奠基人。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书。彭玉麟这官位不是通过科举考出来的,不是拿银子买来的,也不是因为有个“好爸爸”承袭来的,而是拿命换来的。他这一路走来,就是靠打硬仗,不怕死,一刀一枪拼出了顶戴花翎。每有血战,彭玉麟必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负伤多次,九死一生。上了战场,他最喜欢喊的口号是“弟兄们跟我上”,从来没喊过“弟兄们给我上”,他是湘军里有名的拼命将军。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在战场上铁血无畏的拼命三郎,回到书斋,又成了文雅诗人、书画家。彭玉麟于军事之暇,别无爱好,不喜应酬,不去青楼,唯勤于绘画作诗,终生不辍。他的诗和画始终围绕梅花这一个主题。他笔下的梅花“老干繁枝,鳞鳞万玉,其劲挺处似童钰”,被称为“兵家梅花”,与郑板桥的墨竹齐名,合称为“清代书画二绝”。他一生画了上万幅梅花图,在每幅梅花图上都题了咏梅诗,号称“梅花百韵”。

  彭玉麟爱梅,是因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他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与外婆家的养女梅姑青梅竹马,进而情愫渐生,情投意合,后来心心相印,私订终身。但迫于礼教的巨大壓力,一是说他们八字不合,二是说他们辈分有别,万般无奈,彭玉麟不得不忍痛割爱,奉母命另娶他人。梅姑也嫁到别家,郁郁寡欢,十分痛苦。四年后,也就是彭玉麟三十六岁那年,梅姑死于难产,他闻讯身心俱裂,痛不欲生,恨不能立刻殉情,随梅姑而去。但无奈身为湘军水师主帅,责任重大,军情紧急,不能因儿女之情误了军国大事。于是,他发下宏愿,立誓要在有生之年,画十万朵梅花来纪念梅姑。他每画成一幅,必盖章“伤心人别有怀抱”“一生知己是梅花”。

  此后的近四十个春秋里,无论军务、政务多么繁忙,身心多么疲倦,条件多么艰苦,彭玉麟几乎每个夜晚都挥笔作画,通过一笔一画的挥洒,倾吐他对梅姑的情思,凄婉哀绝。后来,他中年丧妻,不再另娶。他无心为官,六次辞去朝廷任命,最后任了个闲职“长江巡阅使”,定居杭州。打听到梅姑家人均死于战火,梅姑的坟茔无人照料,他便将梅姑墓迁到了西湖旁,又在墓的旁边盖房种梅。一有闲暇,他就在墓旁吹起竹笛,笛声悠悠,哀婉多情,纪念他与梅姑少年时度过的美好时光。回到屋里,他泼墨作画,寄意丹青,“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就这样,他画梅花,写梅诗,日复一日,乐此不疲,“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1890年3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在衡州湘江东岸退省庵,七十多岁高龄的彭玉麟已重病在身,虽遍请名医,汤药不断,还是没能挡住死神逼近的脚步。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回顾平生,他屡经恶战,建立不世之功,被朝廷视为中流砥柱;为官清廉,广受拥戴,英名远播。人活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遗憾了。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是一辈子没画够的梅花。

  早晨,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彭玉麟突然醒来,觉得身上有了气力。他命人备好笔墨,强撑着病体,认真地描绘着一朵朵梅花,颤颤巍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像拉风箱似的喘了半天,才缓过劲,对身边人喃喃地说:“十万朵,十万朵……”声音越来越微弱,脸上绽开一片红晕,随即他又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生平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彭玉麟说到做到,矢志不渝,为浊世开清流,果然是世间铁血痴情的奇男子。

  (七年摘自《解放日报》2018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