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自我中心主义症状

作者:石勇 摘自:《南风窗》2019年第4期

  如果现在还有某位知识分子想对别人“启蒙”,不用等别人嘲笑,他自己都會觉得搞笑。

  看上去,这个社会被各类“权健”所骗的人一抓一大把,尤其是各类知识大保健、娱乐大保健,主宰了很多人的生活,社会平均智商的基准线并不高。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按照自己愿意相信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当别人从理性的角度提醒一下,他们都是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表情。

  呈现在很多人脸上的,不是谦卑的气质,而是自我感觉似乎不错。从中,我们能够捕捉到一种假自我中心主义的症状。再没什么神圣性

  启蒙为什么不行了?答案藏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写的《启蒙辩证法》中的一句话里:“神话把非生命变成生命,启蒙则把生命变成非生命。”

  这句话很晦涩,我翻译一下。

  神话,意味着这个世界是有神性的,当然,作为其对立面也预设了有神魔或鬼怪的存在。所以,神话对应的是一个鬼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蛇可以变成仙女,一棵树也有生命。

  这个世界,正是“把非生命变成生命”,其极端的说法就是“万物有灵”。

  从人类诞生之初,一直到“现代性”这尊大神出现之前,在极为漫长的历史时间里,人类都是生活在这样一个被造魅的世界。对这样一个世界,人是有敬畏感的,无论是敬畏风雨雷电、上帝或天神,巫师、牧师或儒生所掌握的知识,还是老人、权威,以及法律、道德和人的生命。

  在20世纪80年代甚至90年代初,在中国的农村和城市,都还有这样一个世界的残留物。抛开其他因素,这也是当时的启蒙能够进行的社会土壤,但同样也是它半途而废的一个原因。

  但“现代性”出现后,慢慢地把鬼神给驱散了。这根源于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在社会控制上的技术差异:传统靠造魅,通过精神诱导来进行社会整合,而现代社会靠科技、理性的各种控制手段。它倾向于“客观化”,不惜走火入魔,把很多东西都变成好像可以认知、控制的“物”,而且还要用各种数值来表示。这就“把生命变成了非生命”。

  人本主义哲学家、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洛姆在进行社会病理学分析时,说一个人,哪怕是没法用金钱衡量其生命价值的人,都可以用“值一百万美元”来衡量它。这也是现代社会经常出的老千:总要把一种范畴偷换成另一种范畴。比如把一个人的生命价值用“多少多少身家”来衡量,如果钱很多,当然走上了人生巅峰;但如果破产了,这个人在逻辑上似乎可以自杀了。所谓的学术研究也是如此,比如“心理学研究”就被偷换成生物学研究,用基因来解释人的心理和行为。

  这已不只是祛魅了,而是涉及人的自我对世界体验的重新设计,以及自我和世界关系的重新调整。把生命变成非生命,生命就不可能有神圣性和道德性可言。它们只是可以用数字表示的抽象的东西,能够被纳入一个社会的利益链里进行计算。他律不再

  就此而言,不要说出现基因编辑婴儿之类的事不奇怪,各种突破道德和人伦底线的恶性事件的出现,似乎也有它的社会逻辑。

  有敬畏感,意味着人还渴望在精神上有所提升,那么启蒙就不成问题;没有敬畏感,人的精神指向恰恰是平行或向下的,他想满足的不过是功利心和低级欲望而已,它们只会让一个人倾向于突破底线。

  “启蒙”这两个字,预设了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好像A要教育B。但为什么在过去,B可以让A教育,现在却不行了呢?

  这就涉及假自我中心主义的一个本质:一个人要放大他的假自我,他的假自我是自高自大的,世界只是满足其胃口的资源,不会预设精神上的提升。并且,最重要的是,他并没有预设一个价值基准线,倾向于否认有一个价值的等级和对错的分野。一个人的假自我似乎就是判断价值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他的欲望,以及他想要获取的心理优势。

  列举各种失去敬畏心的社会现象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从贪污腐败到作奸犯科,从突破道德底线到锤杀父母,从在社交媒体上的轻佻到对生命的冷漠,从大言不惭到自我感觉良好,其本质已不仅仅是社会现象,而是人和世界之间已有一种新的关系模式了。

  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在文明的源头,都预设了一种价值的差等。

  “礼不下庶人”,意味着对贵族和老百姓的要求还是不一样的,对有知识、有身份的人,在价值上的要求更高。这里并没有平等主义的设置,而是在社会中确立了一种价值的等级,要处于价值序列高端的一部分人来引领整个社会。至于这种价值等级,会推导成各种身份的不平等,维护一个具有剥夺性的社会结构,是另一回事。

  苏格拉底的观点和孔子的相差不是太多。很多人都知道苏格拉底并不赞成民主,他的视角恰恰也是民主会因为平等主义而导致价值的沦丧,“以轻薄浮躁的态度践踏所有理想”,“不加区别地把一种平等给予一切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平等者”。

  在这里,苏格拉底差不多等于说,如果让一个无知的人和一个有智慧的人平等,那无知的人就可以藐视了一切智慧。他会倾向于把一个社会的各种美德、各种较高的品质,拉低到适应他们的档次。

  这也是很多思想家所看到的现代社会的一个死穴,你没办法从美德的角度去要求人,只能希望一个人保持道德底线即可。因为现代社会的本质是公平和权利。但问题是,既然人们倾向于在精神上下行,那突破底线就是逻辑归宿,是迟早会发生的。

  确立一个价值标准,让处于价值序列高端的人可以垂范、教育、引领一个社会,意味着在人自身之外,是有“他律”的,无论负责他律的是神、天、传统、有智慧的人,还是别的什么。正是他律体系的存在让人心怀敬畏。就像孔子所说的:“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但现代社会将这些都祛魅了,解构一空,连生命都可以解构成基因,除了法律等可以让人忌惮,他律体系已经脆弱不堪。虚假的自律

  如果他律体系脆弱不堪,不再让人敬畏,人就可以突破各种底线了吗?

  那也不是,没有神、天、传统、有智慧的人等,一个人还有他的自我,还有自律体系。

  这个自律体系包括道德良心、自知之明和自然情感等。他仍然会保持谦卑,仍然尊重这个世界的价值标准,仍然对神圣的东西有所敬畏。

  但是,这个自我,必须是真自我。只有真自我,才符合自然、人性、道德、理性、逻辑等。它和他律体系中的很多东西是对应的。实际上,他律体系中的很多东西是真自我的一种折射,而真自我恰恰也是从他律体系的很多东西中获得实际的内容和理念支撑的。

  所以,从他律体系到自律体系,只是在形式上有一个转向而已——从外界回到自身。

  但问题在于,现代社会,人与人的主流关系模式是角色、角色再加上假自我,很多东西是不依赖真自我的。以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在很多场合,尤其是涉及利益的场合,很多人根本不会敞开真自我,就像博弈游戏一样,谁敞开真自我谁就会吃亏。无数善良、真诚的人受伤,恰恰是因为用真自我出牌,和社会运行的游戏规则不符。

  在很大程度上,真自我是被压抑的。

  所以,很多欲望,无论是消费欲望还是权力欲望,实际上来自假自我的需求。但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假自我,也不愿意承认是假自我。哪怕假自我本身的一个特点——焦虑——已经提醒,也没有多少人理会。焦虑似乎只有通过制造了焦虑的行动才能获得治疗,解决问题的药方一直是制造问题的根源。

  假自我无法独自生存,它有天然的焦虑,和世界有心理竞争,总想获得优势,有时还有攻击性。它本质上是对自然、人性、理性、逻辑的一种违背。所以,假自我天然就缺乏敬畏。

  这意味着,如果一个人的自律体系中的自我是假自我,那么他根本就无法真正做到自律。它倾向于扩展成一种自我中心主义,进而发展成假自我中心主义。在这种假自我中心主义里,价值判断并不存在,很多東西会从精神高度被拉低到工具层面、欲望层面。假如一件事在利益和心理上有利于一个假自我中心主义的人,他是不会管什么底线的,因为他的心中并没有价值标准。

  这就是假自我中心主义的症状。失去敬畏,只是一种重要的症状而已。

  (郢中歌摘自《南风窗》2019年第4期,王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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