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兰英的“味儿”

作者:刘红庆 摘自:读者《北京青年报》2019年1月4日

  一位老艺术家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中国歌坛,兰英依然代表着民族声乐艺术的最高成就。兰英同志是大家,是高峰,她独具光彩,映照着音乐艺术的大千世界。”一位诗人说:“我爱她的歌声,这歌声来自民间,有刚犁开的泥土的气息,好像烈火一样炽热,唱出了苦难和抗争。她的嗓子就像是用金属薄片制成的,从心房里发出的声音准确、悦耳,使人振奋,嘹亮的歌声像露珠一样圆润,如同百灵鸟在啼啭,似清清的泉水流在山涧……”

  郭兰英的歌“有味儿”,有什么味儿?中国人的味儿,中国大地上的味儿!

  那么,郭兰英的“味儿”是怎样炼成的呢?枕着脚睡

  因为贫困,幼年郭兰英唱了戏。她身材矮小,自己上不了舞台,需要大人在身后拤住腰抱上舞台。她还没有道具木刀高,垂直提刀的小胳膊需要用劲抬起,才可以使刀尖不着地。郭兰英边学边实践,成了晋剧班的一员。她回忆道:“才四五岁吧,跟着我师父在农村演出。唱完一个,等下一个台口。有台口,就继续赶路。师父把我放在驴背上,我骑着驴,两边都是服装、道具,还有被子什么的。一开始跑丫鬟、才女,是龙套,但没打过旗子。6岁的时候演小武生,我拿的那个刀啊,比我个儿都高。俩小孩一起站着,下边嗷嗷的,挺喜欢的。演《武松杀嫂》,那刀差不多比我还高,但是观众特喜欢。我特认真,也挺带劲的。一开始是刀马旦,我能翻跟斗嘛。”

  88岁时,郭兰英一边比画一边讲:“我为什么现在还能这么走?我的腿是练出来的。小时候,练功,晚上枕着脚睡觉,就是把脚翻到后边,枕在后脑勺下睡觉。前半夜左腿,后半夜师父用棍子敲:‘换腿,换腿。’整条腿拿下来的时候,都没有知觉了,一点一点下来。师父说:‘快点,快点,我还要睡觉呢!’然后再把另一条腿弄上去枕着。5点不到,师父就又敲——起床了。师父不容易啊,他也不能偷懒。”一天都在练功

  到了太原,郭兰英的新师父是“九二师父”张春林。按照《晋剧百年史话》口述人王永年的推算,“九二师父”出生于1886年。他教郭兰英的时候已经56岁了。郭兰英回忆说:

  每天清晨4点就空着肚子到野外去练声。开始并不大唱,而是“喊嗓子”。师父教我们喊“唔”和“啊”(“唔”是闭口音,“啊”是开口音)两个字。“唔”字发音时气息由小肚子出发,经鼻腔共鸣,再从嗓子里出来。“啊”也是从小肚子出发,但没有经鼻腔共鸣,是圆的。喊“唔”或“啊”字时,也有高低音的变化,但极简单,喊上一二十分钟之后,嗓子里“热火”了,就是“润”了,再下去念道白。道白的聲调比唱低,比说话高,每一句道白中,有高有低,有强有弱,既练声音又练字。我初学时,常练的一段道白是《三娘教子》。念到“出溜儿”(即嗓子眼滑了)时就好了,接下去才用戏中的腔调来练习。喊嗓子和念道白是为练唱做好准备。当时不管身体好坏,我们每天总要有三四个钟点不间断的练声。

  师父教唱,主要根据徒弟的具体情况:鼻音太重的,就光念道白,发音位置不对时也不许唱。每人的毛病不同,每天的情况也常有变化。有好几个师父轮流教我们,但方法是统一的,所以虽然换了人,但并不妨碍教学。

  北方冬天的早晨,寒风凛冽,郭兰英一样得去海子边。师父要求郭兰英伏在冰面上练声,直到把坚硬的冰哈出一个洞来。即使刮着大风,飘着雪花,也得张大嘴,对着风、对着雪喊嗓子。即使身体不舒服,甚至生病,也必须坚持不懈地练。

  早上4点到8点,在海子边练声4个小时。然后回到院子里,练习两个小时武功。早晨这6个小时的练习结束后,才能吃早饭。早饭之后,大约10点到12点,练习“勾嗓子”。中午过后,需要练习“吊嗓子”。一天中的第二顿饭,吃得比较早。晚饭之后的时间,要听师父念戏。因为那时候戏班子里的师徒基本不识字,师父的戏文都记在脑子里。于是,师父一句一句教,郭兰英一句一句记,全是口传心授。晚上有时候要到戏园子里演出,演出结束回家,一般都到了夜里12点,等睡下,就更晚。有时候,真正的睡眠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睡觉的两个小时也不消停,得枕着脚睡。这日子全是在和身体较劲。这就是一个学戏孩子的一天,这样的生活至少持续3年。为了未来成为“金玉”而非“土泥”,有梦想的孩子们必须忍受这番苦。老话说:“不吃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尽管许多孩子终其一生没有成为“人上人”,但在少年时候,也不能不吃苦中苦。郭兰英就是这样过来的。转折

  1946年,在张家口,成为晋剧“头牌”的郭兰英与新歌剧《白毛女》相遇了。郭兰英说:“我在张家口演晋剧时,满城都传开了,说《白毛女》怎么怎么好。我因为天天有演出,所以没有时间看。有一天,我只演一个比较短的折子戏《血手印》,且排在最后。之前是班上其他演员的折子戏。这中间有两三个小时,我就趁这个机会跑去看了《白毛女》。”

  她后来在《革命艺术对我的影响》一文中说:

  我早听人家说《白毛女》是个很好的戏,是“歌剧”,歌剧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戏一开头就“拿”人……说实在的,这时候我已经演过几年戏了,知道舞台上人物的喜怒哀乐都是演员表演出来的,所以我看戏不那么容易激动。可是看了《白毛女》,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边看,一边就止不住地流下眼泪。

  我们戏班那边前面唱的帽儿戏快完了,该我上台,我还没有回来,演员就把戏拖得挺长。看完《白毛女》第一幕,我才赶回戏班。大家一看,我哭得像个泪人儿,眼睛都肿了,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围着问我,我却什么话也讲不出来。这时前边已敲起了锣鼓等我上台,我只得匆匆抹了两道眉毛,化了个素妆就上台。那天的戏根本没有演好,不知怎么搞的,本来要演一个多钟头的戏,我四十多分钟就赶完了。我心里一个劲儿惦记着那边的《白毛女》,也没顾上把黑眉毛擦净,把红嘴唇抹掉,就往那边跑。还好,赶上了最后斗地主那幕戏。

  郭兰英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一开始觉得还好,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尤其是看到杨白劳喝了卤水,死了,我就哭得不行了。我定在那儿,想走,双腿走不了,差一点儿误了自己的演出。看完演出,我回去怎么也休息不好,心里头总是想着《白毛女》。我想,这才叫演员演戏,这是演员演的真戏,所以我就特别喜欢《白毛女》。”

  1946年10月,中央战略转移,暂时撤离张家口。部分戏曲演员加入八路军的剧团,随军撤离。郭兰英回忆说:“我们要往出撤退,因为国民党要进去。等从张家口撤退的时候,我就参加了革命。”

  当时郭兰英在同德戏院演山西梆子,经理、班主都是赵步桥。郭兰英不想演晋剧了,但赵步桥坚决不肯让郭兰英离开。郭兰英已经被《白毛女》所召唤,心再也无法留在戏班了。每天演旧戏,咿咿呀呀的,她一点都不喜欢了。她坚决不演旧戏,不演才子佳人,她要演新戏,演喜儿那样的角色。

  非常昂贵的整套行头,演出穿的衣服,银子做的头面面饰,这些郭兰英说不要就不要了。

  母親刘福荣也不同意女儿的决定,她说:“你去干什么?你是唱旧戏的,人家是演现代戏的。还有,你说话完全是山西味儿,人家能听懂吗?”

  郭兰英说:“我慢慢儿就改了呗。”

  母亲又说:“在革命队伍里,每天得行军走路,你哪儿成啊?我呢,就更不行了。怎么办呢?”

  不管母亲怎么劝说,郭兰英全然不听。她回忆说:“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要是认准了,谁再说什么我也不会听。没有办法,母亲只好跟着我,一块儿参加了革命。”学习文化

  郭兰英参加了华北联合大学文工团。她参加革命了,到了老解放区,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因为她没有上过一天学。进入革命队伍,要登记,写简历,郭兰英都不会。

  于是,郭兰英学习文化,就从学写自己的名字开始。郭兰英回忆说:“领导派了4个先生教我。一个是教文化的,一个是教识谱的,一个是讲革命道理的,还有一个是排练新演剧目的。我就这样在革命队伍里学文化,学表演,大课、小课、个别课,跟着队伍一块儿上。”

  从16岁到18岁,郭兰英全心全意学习文化知识。

  “喜儿开门!”这是《白毛女》中杨白劳的一句台词,但到了郭兰英嘴里,立刻成了:“喜儿开蒙!”伙伴见了她,专门打趣:“喜儿开蒙!”

  学台词,文工团的伙伴笑话郭兰英前后鼻音不分。郭兰英意识到了,就努力改正。学戏,她本身有非常好的语言天赋。但一个字一个字改口音,并不是容易的事情。郭兰英回忆说:“可吃了苦了,人家都瞧不起。一开始参加革命,大伙都笑话我说话。我说的话杂得很,又有平遥话,又有汾阳话,又有太原话,还有张家口话。最后就统一,统一到普通话。”

  70多年的艺术实践,郭兰英的歌声最具魅力的地方是“味儿”。“味儿”是哪里来的?学者钱茸从语言学的角度,阶段性或者说历史性地破译了“郭兰英魅力密码”。钱茸说,长年浸淫于山西戏曲环境,郭兰英的嗓子有了某种“基因记忆”,从而形成了发什么音“最舒服”的感觉。她的喉舌形成了对“味儿”的潜在判断力,这种判断可能比她的大脑更准确。所以,即使她本人愿意学习某种新东西,或者去模仿另外一种声音,但是,这些声音从她的嗓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喉舌将其进行了一次过滤,依旧会回到“郭兰英的味儿”上去。这显然不是说郭兰英没有学习能力,而是她具有一种超能力:把天下味儿,变成“我的味儿”。钱茸在文章中说:“郭兰英是一位极有人气的歌唱艺术家,网上有人称她为‘不可超越的郭兰英’,意思是,她的歌唱,有一种让人无法模仿的魅力。听众全然接纳了这种不用纯正普通话的郭兰英风格。”后来有人试图用美声或学院派民族唱法演唱《我的祖国》,听众反映都不及郭兰英的版本,大家只认郭兰英的“那个味儿”。

  郭兰英在“戏”与“歌”之间找到的“味觉”平衡点,她的“味儿”已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暮春摘自《北京青年报》2019年1月4日,本刊节选,李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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