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老人创造的奇迹

作者:王瑞芸 摘自:《文汇报》2019年2月3日

  过去的这一年,打动我的是两位老人。他们是陆庆屹的处女作电影《四个春天》中的一对老人,就是陆导的父母。他们住在贵州的一座小城中,生活清贫,在20世纪60年代结婚时连一口锅都买不起。即使是极其寒素的婚礼,所欠下的债,也是到1995年他们才还清的。身处那样的物质状况和社会地位,他们照样把生命活得有声有色,丰满精彩,以至于平时喜欢随手拍拍照片的小儿子陆庆屹“不得不”拿起摄像机去呈现给大家,并告诉我们:“我对我爸妈最崇敬的地方,是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我从来没听过爸妈对生活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我想把这种既强韧又柔软的精神力量呈现出来,让人们做某种参考。”罗迪阿与他的华兹塔

  就是这么一部记录一对老人日常生活的电影,打动了很多人的心。网上有评论:“这部电影所到之处,收获一路泪水,普洒一路温暖。”说真的,我也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而且有些困惑,为什么一对普通老人的日常生活会这么深地触动我的心呢?

  我定神想了想,觉得可以这样来回答这个问题——这里先容我从另一位老人说起。那是一位美国老人,叫罗迪阿(1879—1965),也是个穷人。罗迪阿连字都不大识,而《四个春天》中的两位老人都是有文化的人——父亲是物理教师,并酷爱音乐,能玩20多种乐器;母亲爱唱歌,是当地的民歌高手。

  罗迪阿在14岁时,从意大利移民到美国,一辈子就靠做泥瓦匠糊口。可是这个两手空空,连英文都说不利索的人,从42岁那年起,突发奇想,开始在自家后院建一个他梦想中的“大东西”。他只能用业余的时间去做,唯一去买的建筑材料是最便宜的水泥,其他的所有材料——钢筋、瓷片、玻璃瓶、贝壳——全是他一点点捡来的。结果罗迪阿用了34年时间,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把那个“大东西”建成了。那是一个塔群,其中最高的一座足足有30米。那个五彩斑斓的“大东西”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没法相信这是由一个赤手空拳的老人建成的。现如今,他建的那些塔已经成为洛杉矶的一个著名景點,被称为“华兹塔”。

  说真的,美国老人罗迪阿独自修建他的塔,是我在洛杉矶这二十几年中听到的最打动我的故事。因为这位美国老人用自己的生命,展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一个人的生命能量是极大的,不需要依靠其他外力,就能做出非常惊人的事。怪不得佛家有句话“人生难得”。对我来说,是在得知罗迪阿的事迹之后,大吃一惊,才真的接受这句话,从而重新审视自己平凡的生命,并且第一次仅仅在单纯的“人”的意义上,让自己获得了很大的自信。

  没有想到,《四个春天》中的两位中国老人,让我再一次受到强烈的心灵冲击。我甚至觉得,他们给了我认识人生价值的一个新维度。一开始我因为罗迪阿的例子而以为,一个人的才华与能量,需凝聚为一个物化对象才算是价值得到体现——比如写一本好书,做一件杰作等。可《四个春天》中的那对中国老人却向我呈现,人的价值、生命的能量,并不一定要付之于有形之物或一个具体的承载对象,他们在最普通的衣食住行中,在不引人注目的寻常人生中,一样可以把生命活出水晶般的质地。电影中的那对中国老人,对生活有一种坦然接受的从容和毫无抱怨的知足——包括对人,对自然中的花、草、鸟、鱼,对四季变化。他们以满溢的爱心与不竭的兴致面对世界,纵然日复一日地操持生活中的琐事,仍不以为烦,反而津津有味地享受其中的乐趣和成就。这样的心态,使得这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然具备孩子般的天真快乐,他们会对着鸟说话,对着花起舞……那个做母亲的——被儿子看见——即使在劳作,她的脚都在打着拍子,“她嘴里没有唱出来,但是心里有歌”。那个做父亲的,看见燕子飞回房梁上做窝,惊喜而慎重地报告全家:“今年燕子又来了哦!你看嘛,哈哈!”这些内心喜悦的不经意流露,让我们特别惊奇地看到,他们纵然生活在社会底层,身上却没有一点被时代与社会摧折的痕迹,生命中没有任何被污损的俗气的东西!他们真的把最普通的衣食人生活出了诗意,活成了柏拉图所定义的“生活”最高理念的样子。电影《四个春天》海报

  这对中国老人的生命状态,可以提升到文化学层面上去看。中国文化从来就不在意“着相”,因此有“大象无形”一说,意思是,人的最高成就不一定要落实在可视的物质层面上,“无意”或者“无形”有更辽阔的覆盖面和气度。这个观点使得中国文化一直以来都更重视人心,专在人心的改造上下功夫。就如学者梁漱溟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西方的文化价值是偏外向求取的,有更多物质性的联系;而东方文化的价值是偏内向的,比较脱离物质层面——“中国文化是要使生命成为智慧的”。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文化的主要内容都是在讲人心的完善,而不太重视外部世界的改变。因此,我们传统的文化审美立场一直是,一个人,心的质地好了,生活的质地必然就好,世界也会变好。《四个春天》中的两位老人恰好把中国文化的这种品性呈现出来:心的质地好了,即使身处山间地头,布衣敝屣,无名无位,他们也能把寻常生活过得充满诗意,活出某种让人肃然起敬的精神品质。因此陆庆屹说,父母“有巨大的感染力。至少对我来说,万一我做错了事,面对他们会感到羞愧,无地自容”。他们用自己的存在提醒我们,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一个生命在任何情况下去充实自己的内心。这对身处小城的父母,其生命的质地,真如同他们的儿子无意间在地下坑道中发现的那块水晶一样,“它们埋藏在山体里,没有人知晓,仍然朝着最纯净的方向生长”。当这块水晶被带出坑道,放在世人眼前时,人们为之惊艳,同时感受到它散发的纯净而柔和的光芒。

  陆庆屹说:“父母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温柔。”“他们对人的爱是无理由的、不需要回报的。不管是对陌生人,还是对万物,他们俩都有一种敬畏感……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遇到。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们的骄傲,但他们是我的骄傲。”

  美国老人罗迪阿把他的天赋和能量凝聚在一座塔上,让我们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而活在山间地头的两位中国老人,纵然爱音乐,善于吹拉弹唱,却从未想过把自己的天赋落实在一件作品上,但他们依然能够创造奇迹——让自己的内心变为水晶一样的宝物。那件“宝物”散发的光芒折射到普通生活中,一样能照亮千万颗人心,启发千万人觉悟。照我看,这是一种具有东方特色的创作方式——形而上的,无形的,但绝对不比有形的差。

  (悯默摘自《文汇报》2019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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