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忽悠的人

作者:祝勇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故宫的古物之美》一书

  李少君去见汉武帝时,言称自己是70岁的老头儿。汉武帝打量着他年轻的脸,有点不大相信。那应该是在公元前133年,汉武帝拒绝了匈奴的和亲要求,在马邑设下埋伏,拉开与匈奴战争的历史大幕。那一年,汉武帝23岁。

  我至今查不出李少君的真实年龄,只知道他的职业叫方士,掌握着使人长生不老的特殊技能。实际上,他是一个四处游走招摇撞骗的“盲流”。

  为了打消心中的疑虑,汉武帝亮出一件很古老的青铜器,问李少君是否认识此物。李少君仔细瞅了瞅,说:“齐桓公十年(公元前676年)时,这件铜器曾在柏寝台放过。”汉武帝于是趴在青铜器上仔仔细细核对上面的铭文,当他看见齐桓公的名字时,一时间蒙了,因为李少君不可能提前看到齐桓公的铭文。在场所有人,也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司马迁后来在《史记》里写下这一幕时用了四个字:“一宫尽骇。”他们因此对李少君的方术深信不疑,认为李少君是神、是仙,他的年纪,往少了说也有几百岁。

  李少君曾经在武安侯田蚡的府上宴饮,酒喝大了,就指着在场一位90多岁的老寿星说:“你这个小朋友,当年我跟你的祖上一起撒尿和泥玩呢。”李少君说出他们当年一起玩耍和骑射的地点,老寿星迅速搜索自己的童年记忆,想起自己的祖父确实到过那个地方,于是彻底服了,毕恭毕敬地把李少君当作自己的老前辈。

  每个朝代都有能忽悠的人,专门忽悠皇帝也早就成了一门职业,李少君是这方面的杰出人才。那一天,面对着那件青铜器,李少君从容不迫,潇洒而镇定地对汉武帝循循善诱:“有此奇物可以化作黄金,用这样的黄金做成饮食器具,可以延年益寿。这样,就可以见到蓬莱仙人,与蓬莱仙人进行封禅大典就可以长生不死,飞升成仙。”

  李少君声称,自己曾经登上过东海中的蓬莱仙山,在那里,一个名叫安期生的千岁老人给了他一颗巨枣,吃了它,他才长生不老。

  坚不可摧的汉武帝,就这样被李少君忽悠得五迷三道,把寻找神仙、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当作自己最紧迫的任务,而且这项工作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横扫匈奴的汉武大帝,在这个领域,注定要一败涂地。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在鬼神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奇幻的世界,叫仙境。无论秦皇还是汉武,都在绞尽脑汁地探寻仙境。在那个朝代,中国人把世界想象成这样一幅景象:昆仑的方位,是太阳落山的方向,那是世界的西方;而在太阳升起的东方,则是蓬莱、方丈与瀛洲三座仙岛,岛上有神山,上面长有仙草,食之可使人长生不老。正是那上面的仙草,吸引秦始皇和汉武帝一次次自黄土高原出发,千里迢迢地奔向东方海岸线。

  在汉武帝面前,李少君不仅透露了仙境的地址,还描绘了他“亲眼看见”的真实景象:在那三座岛的神山上,禽兽栖息,颜色皆白,宫阙此起彼伏,一律用黄金和白银打造。远远看去,那仙山宛若彩云,走到近前,才发现它们竟在水下。

  有人坚信,语言创造世界,至少在汉代,奇幻迷离的神仙世界,就来自李少君这伙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因为那个世界,只有在语言中才能呈现,在现实中却难以显现——汉武帝跟着那些方士跑,踏破铁鞋也没有见到仙境的模样。

  既然仙山鞭长莫及,那么创造一些人造仙山,用来安抚他们内心的焦虑,也未尝不可。于是汉朝人行动起来,通过日常生活器物,构建出自己想象的仙山形象。

  那器物,就是博山炉。

  首先,博山炉是香炉——一种用来焚香的器皿,一般为青铜铸造。其次,像古代许多实物器具一样,博山炉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战国时代,青铜制品就已不只是祭祀仪式上的庄重道具,而是逐渐与日常生活相适应,变得婀娜和灵动,出现了包括铜镜、铜灯、带钩在内的一系列生活用品。到了两汉,青铜器继续向日常生活器皿发展,博山炉就是汉代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之一。

  具体地说,博山炉就是一尊关于山的雕塑。所谓“博山”,就是一座仙气缭绕、群兽妖娆的海上仙山。它的山峰,像花瓣一样层层包裹,紧紧簇拥。在山的皱褶里,飞禽狂舞,动物凶猛,与方士们描述的别无二致。

  故宫博物院里,有一件西汉时期的鎏金博山炉,炉盖上山峦重叠,山中有樵夫负薪而行,还有野兽在奔走。另一件东汉时期的力士博山炉,造型更有想象力,因为在群山之巅,站立着一只小鸟,可能是天鸡或者凤凰,不知道是刚刚降落,还是准备起飞。这一神来之笔,在山的高度上,又加上了一个新的高度——飞翔的高度。而它的炉柱,则是一个跪坐在神兽背上的力士,“力拔山兮气盖世”,单手就把山峰托举起来。

  但博山炉最关键的装置,却不是那些吸引眼球的部分,而恰恰是不易被看见的部分——用来透烟的微小孔隙。当炉腹里的香料被点燃,就会有烟从那些小孔里散出,游荡在山峦之间。烟的造型,可以被小孔控制,条条缕缕,与仙山的梦幻效果刚好相配。

  总之,这是一种精密到极致,同时美到极致的日常生活器具,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工艺成就,也体现出那时的贵族对物质生活的苛求。几百年后,一位被称为“诗仙”的大唐诗人还在一首乐府诗里,表达了他对这一神奇的视觉效果的痴迷:“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幽深的炉腹,让香料隐藏了自己固体的形态,在火焰中,在人们视线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变化,再次出现时,已经转化为袅袅轻烟。这样的转换,只有借助精美的博山炉才是最完美的,博山炉就像一个智慧的大脑,孕育着变幻莫测的思想。反过来,那股神秘而持久的幽香,也强化了博山炉的仙境形象,使仙境不但有形象(像李少君描述的那样),而且有气味。那奇幻迷离的香气,正是对仙境的最佳注解。

  那时的人对世界所知甚少,这从反向上激发了他们对世界的想象。在汉代,人们对世界的想象,還带有许多魔幻的成分,他们所塑造与描述的那个世界,也因此具有了深刻的文学意蕴。

  把皇帝作为忽悠的对象,在中国忽悠史上,汉朝方士应当首屈一指。他们胆子大,风险也大,因为皇帝不会总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愚蠢。比如,汉武帝有时也会纳闷儿:既然他们都登上过仙山,遇见过仙人,为什么自己跟着他们东奔西走,结果连仙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李少君只好解释说,这要看缘分,脾气不对,仙人肯定隐而不见啊。所幸李少君死得早,还没有来得及露出破绽。后面那几位就不那么幸运了,他们不但露出了破绽,而且露出了破“腚”——被汉武帝打得皮开肉绽,汉武帝甚至命人取下他们的脑壳,借此掩盖自己的愚蠢。

  一生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汉武帝,在寻找仙山的道路上,碰了一脑袋包。究其原因,是他把艺术的世界等同于真实的世界,混淆了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最终,他还是醒悟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大臣们说:“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说完这话的第三年,汉武帝就驾崩了。敢于否定自己,或许正是汉武帝的非凡之处。

  汉武帝被整得很惨,中国艺术却得了大便宜。此前的中国艺术史中,只有屈原在《离骚》中对仙山进行过描述,但那也只是文学形象,而非视觉形象,直到汉代,仙山才开始以视觉形象出现。

  博山炉“为仙山的表现奠定了基本的图像志基础”。博山炉的传统自此从未断流,比如中国山水绘画,就是从仙山的形象中脱胎而出的,抽丝剥茧,一点点地弥漫成一代代画家笔下的云卷云舒、山高水长,山水画也几乎成了中国艺术中最为经典的艺术形式。对这些,汉武帝一定是没有想到的。

  (碧花生雾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故宫的古物之美》一书,黎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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