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还可以步行

作者:童明 摘自:《书城》2019年第3期

  我第一次到曼哈顿是20世纪80年代初,在联合国秘书处做译员。工作几年后离开,之后找机会多次回去,看朋友,也看纽约。那时国门刚开一条缝,去纽约的中国人还很少,大家都有一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感觉。时至今日,有人称我“老纽约”,我一笑默认。

  今天的大纽约市由五岛(区)构成,其中四区是郊区布局,只有曼哈顿(狭义的纽约)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都市。我们当时对纽约的想象,缘于某种现代化模式,惊艳于那里的摩天大厦、地铁公交、琳琅满目的商店。

  纽约如此,又不止于此。法国社会学家德·塞托写过《在城市里行走》一文。他说,从世贸大厦的顶端(撰文时世贸大厦还在)俯瞰曼哈顿,只是看到了摩天大厦群,唯步行体验到的纽约,才是有生命的纽约。这个与众不同的看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德·塞托说的是,纽约至今还能给人提供步行的乐趣,这正是它的了不起之处。

  到草原要骑马,在都市要步行,德·塞托的出发点无非如此。如果散步,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停下来是自己的选择,倘若步伐被某种障碍中断,路程和心情都不顺畅。纽约东西走向的路叫“街”(street),顺街而行,走两个多小时可畅通无阻。途中停下,可观赏风格不同、氛围不同的街景。累了,渴了,很容易找到咖啡馆、书店、酒馆、饭馆、杂货店,“叮铃”一响,推门进去,感觉像是风雪夜归人。

  有些广场和街头,隔几步就见画家和音乐家的摊位,他们表演兼做生意,入夜后那里转为露天剧场兼集市,热闹非凡。

  你若吸烟,会有人前来借火或要支烟抽,寒暄两句,体味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不过,你若遇到过分友善而且无来由搭讪的主儿,必须置之不理,径自前行,那才是都市人的范儿。在城市步行不需要GPS,但必备敏锐的第六感。

  我上次去曼哈顿是2013年年底,住了一个多星期,天天步行。30多年来,纽约有不少变化,如哈林区翻新改建,中城增添了现代高层建筑,但大的格局依旧,整体风貌不变。漫步街上,只见高高低低、风格各异的建筑兼容并立。都德、哥特、维多利亚、装饰艺术、现代主义等各种风格的高层楼,与赤褐石、红砖的低层住宅楼相互映照。每段街区各有特色,默默陈述着不同时期、不同传统的故事。看这里,恍惚是20世纪50年代经典电影的情景回放:街两旁5层高的旧式红砖住宅,外墙一律吊挂整齐的铁制消防梯。拐弯到另一处,见昔日的仓库楼被改建成画廊、住宅、酒吧、咖啡店、餐馆,如旧亦如新,都市的韵味温润而浓郁。美国的商街(住宅区亦然)色调并不单调统一,但各家都懂得不去彰显自家的特别,先看看别人的房舍颜色是怎样的,再决定如何把自家的色泽融入,形成一套色系里变化中的和谐。到了夜里,柔和的街灯和门灯勾出建筑的轮廓,即便有起伏的人声,一条街也大致安静。有人喝多了从酒吧踉跄走出,静夜里的街像舞台,而他是剧中人。

  还见到这么一处:在两座摩天高楼之间,矗立着一座石筑的教堂,物理高度虽远不及它的邻居,怎奈其标志神性的尖顶直指浩空,那意思像是:你再高,能高出天意?

  过去时、现在时,进行时、完成时,不同的建筑时态重叠交错,曼哈顿无异于一部多层次的小说,要用心读,一页一页翻看。

  步行的佳境是散步,散步主要看心情,并不分时间,不計快慢,甚至不论晴雨。而心情紧扣环境。人们喜欢在曼哈顿步行,不为别的,只因为那里是曼哈顿。

  曼哈顿适宜步行的文化,透着都市生活中人性和历史的灵韵。这种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灵韵,在国内某些城市(如上海)的某些街区行走也时有邂逅,所以走在曼哈顿,会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但是,在国内的一些大城市里,这种灵韵在逐渐退减。

  既现代又适宜步行的曼哈顿,用术语说,是适宜步行的现代城市。它默默佐证,城市的现代化和适宜步行相辅相成,并不矛盾。

  杭州免费开放的西湖景区、北京留存不多的胡同、从前广州既避雨又遮阳的骑楼小巷,都适宜步行。巴黎留有一些旧时的拱廊,即一条商业街盖上玻璃拱顶形成的空间,以前用作商贸市场,如今是逛街休息的去处。

  每个城市都有适宜步行的空间,区别在于多少。少了,城市显得冷漠;多了,城市便有市民社会的温度。有足够多的步行空间,才是适宜步行城市的确切定义。

  适宜步行的现代城市有几个特点。其一,有足够数量的“街”。在“街”的空间里,人行为主,车行为次,所以街不能太宽。街与街之间的距离不应太远,以便于步行。其二,历史和市民文化受到妥善保护,步行就能到书店、图书馆、历史建筑、市民聚集的场所。其三,适宜步行是便民宜居城市的要件。住宅离商家不能太远,买东西遛个弯儿就能到,逛街和生活自然融合,才是惬意的都市生活。

  欧美有许多这样的城市,在我国则多为中小城市,总量已经减少。

  在曼哈顿步行是门学问,我是慢慢学的。20世纪80年代初,在联合国做译员的有几十个中国人,我们每天横跨曼哈顿去上班,多半选择步行而不坐公交,一来锻炼身体,二来想省点交通费(那时驻外人员实际收入不高)。联合国要求工作人员着正装,正装要穿皮鞋,穿皮鞋走长路不舒服,大家索性换上轻便的球鞋,将皮鞋装在袋子(通常是塑料袋)里提在手上,到工作地点再换鞋。于是,曼哈顿的街头,每天清早便有一群年轻的中国人匆匆赶路的景象——西装领带,一手提公文包,一手提装皮鞋的袋子。明知不太雅观,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按都市生活常理,西装领带和球鞋不搭,公文包和塑料袋也不搭。谁能想到,没过多久这种“不搭”竟蔚然成风。曼哈顿的许多上班族,正装加球鞋、公文包配装皮鞋的手袋,阔步街头,上班的高峰时刻,好似集体上演街头喜剧。许多美国人不屑用劣质塑料袋,或是提个布袋,或是用漂亮的购物袋,更时尚的女士会借机配上一个大号的手袋。你看,那位女士的挎包里露出高跟鞋的尖,还有个吉娃娃狗的脑袋。上班的人步行,是赶路不是散步,她心情好,赶路的同时也不忘了散步。羡慕!

  前两年,我把此事讲给一个金发的美国姑娘。她感叹起来:“你们那时还真的引领过时尚啊!”天啊,还时尚,还引领呢。金发姑娘言之凿凿告诉我:至今,纽约上班族依然如此“时尚”地行走。

  为了应和纽约人爱步行的习惯,纽约出现了高线公园。顾名思义,这是个悬在高处的公园。所谓“公园”,因为有绿化、有设计的街景,实际上是一条直线的游步道(全长2.33公里)。原先这是西区的一段高架铁路,历史变迁,到了20世纪60年代,铁轨废弃不用,一批懂得纽约性格的人,集思广益,从建筑、历史文化、城市规划和生态的多角度重新设计,融合新旧,建造了这个公园,还保留了一部分的铁轨。高线工程分三期完成,分别在2009年、2010年、2018年向公众开放,给了人们一个升级版的步行街。在高处信步,各个时代的历史建筑尽收眼底。公园开放以来,即便在骄阳似火的夏日,前来体验的人也络绎不绝。

  因此想到,西安的古城墙也改建成了古色古香的步行公园,规模更大,也很受欢迎。纽约高线和西安古城墙,文化风格迥然相异,为步行而建却是异曲同工。

  康德说,艺术,有其没有目的的目的。那么,散步,是以无目的为目的的步行。2013年年底的一个星期日,晨曦洒在中城的街上,严冬透出暖意,我在漫无目的地散步。从背影看,前面走的是位四五十岁的先生,我略略抬高嗓音:“请问先生,能告诉我这条街有多宽吗?”

  纽约大约有这么一条潜规则:你在“街”(street)上近距离和别人打招呼,目光认证后,彼此领会了友善,可以闲聊几句。如果你隔着宽阔的“大道”(avenue)和陌生人打招呼,对方只有一个认知:此人有精神疾病。

  中年人转过身来看看我,笑容可掬:“没有量过哦。目测可以并排走三辆小车吧。”我目测了一下,确实如此。

  去谷歌查,获取一串数据:曼哈顿岛上,南北纵向的路称为“大道”(avenue),东西横向的称为“街”(street)。大道,约30米宽,多以人名命名。街,约18米宽,按数字排列,曼哈顿约有200多条街(其中十几条街是30米宽)。大道和街纵横交错,形成网格状的路线图,也构成交通空间和人的空间的某种平衡。

  另一组数据:从一条街到下一条街为一个“布洛克”(block,街区),间距大约60米;大道和大道之间,每个布洛克的距离是200多米。布洛克的间距短,便于行人根据交通情况直走或转弯,变换路线。这样,在纽约纵向步行,至少两小时内可以畅通无碍。经过每个街口会停留片刻,但不会太久。

  国内的城市经过这些年的现代化改造,许多新建道路宽达40米,比纽约的街宽20多米,比纽约的大道还宽10米。还有些新路宽50米,甚至60米,必须是身手矫捷的年轻人才能横穿。设计这么宽的街,显然没有优先考虑步行者。

  除了街的宽度,适宜步行的城市还要便于生活。住宅区附近要有比较像样的杂货店、鲜花店、理发店、饭馆、咖啡店、酒吧等等,距离不能太远。远了,买东西和逛街就不能浑然一体。有些地方,大商店和住宅区的距离是2.5至5千米,购物往返要坐车,时间都花在交通拥挤的路上了。

  可能有人会说,现在都在网购且使用快递,你这思维落伍了。那么,弱弱问一句,网购怎么逛街?这么快、这么轻易就放弃了逛街的乐趣,是我们的选择还是被选择?如果以“后现代文化”为之辩护,那么这似乎不是世界性的后现代。

  一条街的生命力在于有许多双眼睛为它守护:店铺的老板和伙计、带孩子的父母、操心年迈父母的年轻人,总之,是市民社会。市民社会并不抽象,由具体的张三李四、男女老幼构成,大家的福祉息息相关,监护社区是自觉自愿的。简·雅各布斯写过《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是讲纽约标志性的书。你走进纽约的书店问这本书,人家就不当你是外人。雅各布斯说,当市民关注街道安全的时候,街就长了“街眼”。

  纽约有不少有“街眼”的街道:晴天,“街眼”灿烂祥和;阴天,沉思肃穆;雨雪天,含情脉脉。整齐安全的人行道上,缓行的翁妪、欢呼的学童,动与静皆宜,都在“街眼”之内。

  安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不安全的可能。纽约与许多大城市一样,时有犯罪发生。但思考城市犯罪的时候,不应该忽略这个因素:某某街区是否有市民社群做有效的监护。

  如果突然冲出劫匪时却无人呼喊也无人制止,如果有人跌倒或发生车祸却无人帮扶,街立刻就显得冷漠;再如果你在人行道上行走,时有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从你前面和后面冲来,令你躲闪不及。这些情况下,“街眼”盲了,其实就是人眼盲了。

  城市应该是一本各种“时态”并存的历史文化书。一味求新,意味着抛弃城市的历史文化。只有饮食和商品,却找不到几家书店、图书馆、博物馆和剧场,这样的城市不能说没有文化,也不能说有文化,总是缺少了什么,或许是城市的灵魂。

  市民社会天然地兼容新与旧,是一个城市的精神支柱。

  简·雅各布斯被誉为“城市化的预言家”,有个具体原因。20世纪中叶,有个财大气粗的建筑商叫罗伯特·摩西,主张大拆大建。雅各布斯组织了纽约的平民活动,经过不懈抗争,先阻止了摩西以“清理贫民窟”为名破坏格林威治村,后又阻止了摩西在曼哈顿下区修建一条高速公路的计划。那条高速公路如果修成,曼哈顿就被拦腰斩断,纽约也就没有今天适宜步行的格局。

  现代城市的改造事关人的生活环境,也属于生命科学,而不仅仅是物理科学。说这个道理的,也是雅各布斯。换言之,由市民社会组成并维护的城市,是有机的生命体。用物理的概念,花费再大的资源,堆出的只是一些高、大、寬、新的积木。

  我在另一篇文字里谈到,19世纪的巴黎市长奥斯曼,奉拿破仑三世之命,以城市改建为名,肆意摧毁老巴黎,导致人的空间大量消失。法兰西第二帝国还借用进步的话语,掩盖其政治和经济的目的。如果没有人反驳,久而久之,这似乎就变成了进步。

  拿破仑三世和奥斯曼也没能完全破坏旧巴黎。至少没有毁掉塞纳河左岸,更多人的空间得以幸存。毕加索、马蒂斯、兰波、魏尔伦、萨特、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人,都曾在那里生活和创作。思想家、艺术家为什么对左岸情有独钟?我大胆猜想:左岸适宜步行。

  (夏荷摘自《书城》2019年第3期,勾犇图)

上一篇:拒绝转型的瑞士钟表匠     下一篇: 笑、脸红与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