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呐喊的少年

作者:张雅文 摘自:读者人民文学出版社《妈妈

  这是一起典型的校园暴力引发的恶性案件。

  石帆(化名),17岁,出生在黑龙江大庆辖区的某县小镇,入狱前正在读初三,学习很好,本该有一个不错的前程。

  母親,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在哪里

  石帆从小身体瘦弱,性格内向而软弱,别人欺负他,他从不敢反抗。上小学,一帮男生逼着他给他们写作业,不写就打他,他只好忍气吞声地趴在桌子上一本接一本地写下去,直到全部写完为止。他受了委屈从不向别人哭诉,总是咽进肚子里默默地忍受,因为他无处倾诉。

  10岁那年,在外打工的父母离婚了,他被判给了父亲,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此后多年,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直到他进监狱以后,母亲才第一次来未成年犯管教所看他。可是,母子俩的见面却很不愉快。

  他第一次见到玻璃窗外的母亲,感到很陌生。七八年没见到母亲,他不记得母亲的模样,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母亲却记得儿子,虽然儿子长高了,长成了1.8米的大小伙子,她却记得儿子的眉眼,更记得母子连心的感受。她看到儿子因杀人被关在大牢里,痛心不已,失声痛哭。

  但母亲犯了一个情绪化的错误,她把对前夫憋闷多年的怨恨像开闸泄洪似的,向铁窗里的儿子倾泻开来——她埋怨前夫没有管教好孩子,才使儿子走到今天,还说她得了一身病,都是他们爷儿俩造成的……石帆听到母亲数落父亲的“罪状”很反感,好像母亲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看他,而是为了发泄她对父亲的怨恨。

  2016年12月,母亲最后一次来看他,在会见室里一见面,母亲又开始数落父亲的“罪状”……

  这个沉默寡言、很少反驳的少年,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从小就跟父亲的感情最好,父亲对他管教得很严。父母离婚后,全靠父亲一人打工赚钱支撑着这个家。家里有爷爷、奶奶还有小叔,小叔得了双侧股骨头坏死,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爷爷得了胃癌,他上学又处处需要钱……全家人的生活担子全部压在父亲一人身上。他犯罪以后,法院判决他家赔偿受害人家属22万元,父亲借遍了所有的亲属,仍然凑不够这笔钱,父亲向母亲求救,母亲却说她没钱……这些在少年心底沉积多年的愤懑,终于火山般地爆发了。

  “我不允许你这样诋毁我爸爸!我爸爸辛辛苦苦地抚养了我,而你呢?你口口声声地说我爸爸没有管教好我,那我问你,在我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别人欺负我、打我、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时,你又在哪里?这么多年,你想过你这个儿子的死活吗?我犯了罪,法院判我家向受害人家属赔偿22万元,我爸爸哭着向受害人家属赔礼道歉,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钱,借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就差给人家下跪了,仍然没有凑够22万元,可你呢?爸爸找到你,希望你能为我出点儿钱,你却说你没钱,一分没出……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数落我爸爸?我告诉你,请你再不要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罢,石帆转身向身后的小门走去,把母亲一个人丢在那里。

  备受欺凌的少年走上人生的歧途

  父母离婚之后,他成了没妈的孩子,生性怯懦的他变得越发软弱,同学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他。在县城上中学要住宿,一些霸道的学生经常向他收“保护费”,把他堵到厕所里逼他交钱,他不交就打他。他的吃饭钱经常被他们抢去,他常常饿肚子。

  为此,他找过老师,学校教导主任也曾找过派出所。派出所警察却说,这些学生十二三岁,都不到14周岁——法律规定的追责年龄,没法管,只能靠学校说服教育。

  可是,对这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师根本管不了。有的人被停课一两个月,之后又来学校捣乱,在学校里打架斗殴、收“保护费”,搞得校园里乱糟糟的,想学习的学生都无法安心学习。

  打他的学生得知他找了老师,越发怀恨在心,变本加厉,四五个人多次把他堵在寝室、厕所或过道里,对他拳打脚踢。他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

  其间,学校里发生了一起捅人事件:一个不满14周岁的学生拿刀捅了向他要钱的学生,因不满14周岁没有被判刑,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捅人的学生了。

  这件事在学校里引起了极坏的负面影响,也给了石帆一种错误的暗示:既然靠老师、靠派出所都解决不了问题,就只能靠自己来解决了!

  石帆爱看小说,尤其爱看网络小说。他看到一篇网络小说中的主人公从小被人欺凌,后来开始反抗,最后变得越来越强大,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小说里的主人公说:“一个被欺负的人,是永远不会成功的,必须学会反抗!”他从小说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

  2015年1月2日,本是一个新年伊始的大好日子,15岁的石帆还有半年初中毕业,就要考高中了,他的学习成绩不错,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可就是在这天,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最不想见的人——令他饱受欺凌的同村少年。

  这个少年欺人成性,一见到石帆就像猫见老鼠似的,以不屑的口气命令他:“哎,我没钱了,晚上6点,多带点钱去我家!我在家里等你!”

  石帆没有回答。

  “听见没有?你哑巴呀?”少年又怒斥了一句。

  石帆回到家里,在网上看了一会儿小说,看看小说中的受气包主人公是如何开始反抗的。

  晚上6点,他带着一把弹簧刀,推开了少年的家门……少年家里,爷爷、奶奶都不在,都出去打麻将了,只有少年一人趴在被窝里看电视。他抬头瞅瞅石帆,以傲慢的口气问:“带来钱了吗?”

  石帆回了一句:“没钱。”

  “混蛋!你敢对老子说没钱?找死啊你?”少年起身破口大骂。

  “你再骂一句!”石帆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同时亮出了手中的弹簧刀。

  少年没想到石帆会亮出刀子,顿时火冒三丈,挥拳冲石帆打过来。石帆举起弹簧刀,向少年猛刺过去……石帆不记得刺了多少刀,只记得弹簧刀被刺弯了,只觉得多年来一直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石头,随着一阵乱捅终于消失了。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怀。

  讲到这里,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我才问他:“孩子,你进来以后不后悔?”

  “不后悔。”他回答得很决绝,“从小到大他一直欺负我,谁都管不了他……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我家人赔了22万元,我父亲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向受害人家属赔礼道歉,希望求得受害人家属对我的谅解,我觉得对不住父亲……”

  显然,他的犯罪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压抑已久、无法释怀的必然结果。

  “判了几年?”我问。

  “7年。”

  “在法庭上最后陈述时,你说没说什么?”刑期判得不长,我想知道他是如何为自己辩护的。

  “法官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有!我有话要说!我说:‘法官,人生下来,应该是平等的。可是,受害人却从小到大一直在欺负我,打我,冲我要钱,从小学欺负到中学,从村里欺负到县城……直到出事那天,他还在逼着我给他拿钱。我没钱给他,我不想一辈子受他欺负,所以就起来反抗了!他小时候欺负我,我奶奶找过他家,可他父亲因贩毒被枪毙了,他母亲离家出走,家里只有他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了他。我奶奶还找过村主任,村主任对他也毫无办法。我找过学校老师,老师也管不了他。学校也找过派出所,派出所说他不够法定追责年龄……我看到家长、村主任、老师、警察,谁都管不了他,我不想永远受他欺负,所以,只好自己解决他了!’说完了这番话,我发现法官好像很吃惊,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是的,谁听到这番话都会感到震惊。

  一个15岁饱受校园暴力欺凌的少年,居然在法庭上道出一个弱势少年无奈的心声,道出了长期被欺凌的孩子苦苦寻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求告无门,最后只好以暴制暴,以触犯法律的方式,来换取自己的尊严和权利的心路历程!这无形中向学校、向社会、向法律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应该如何解决未满14周岁孩子的校园欺凌问题?不能因其不够刑事责任年龄而任其无法无天地胡闹下去!

  但此刻,我却很想对石帆说:“孩子,被害人再欺负你,你也没有权利剥夺人家的性命啊!为此你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人生的最好年华你将在监狱里度过。7年,你本该大学毕业了,可现在,你将在铁窗里度过漫长的7年。”再说,那个被害的孩子,同样有一个不幸的家庭:父亲因贩毒被枪毙,母亲离家出走,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但我什么都没说,只问他想没想过,今后打算干什么。

  “想当作家!”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很早就想当作家。我觉得作家的作品能改变人。初中一年级时,我就开始写小说,现在也在写小说……”

  这是我采访中遇到的第四个想当作家的少年。我鼓励他们,让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将很有价值。

  当天晚上,我约见黑龍江省司法厅接待我的一位负责人,又请来《北方文学》杂志主编,还有司法厅负责教育的两位领导,共进晚餐。席间我对他们谈了少年的作家梦,希望各位领导能给予支持和关照。如果可能,请《北方文学》杂志发表一下少年写的东西,这对他们将是莫大的鼓励。

  没想到,我的提议得到几位司法工作者的高度赞赏。杂志主编当即表态:“他们要是写完了,《北方文学》可以发表!”

  第二天,我向黑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的警官提出,同时约见两位怀揣作家梦的少年。

  警官带着两个穿天杨般挺拔的少年来到我的面前,我把几位领导及主编的态度告诉他们之后,只见两个少年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惊喜……

  我深知这样的机会对一个饱受校园欺凌、至今仍在未管所服刑的17岁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怀揣作家梦的少年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也许,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花梦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妈妈,快拉我一把》一书,李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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