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音

作者:李修文 摘自:读者

  雨是天亮之前下起来的。一开始,雨水只是零敲碎打,尔后,伴随着雷声,渐渐就狂暴了起来。我摸黑起身关窗,顺便望了一眼陷落在雨水与黑暗里的邯郸城。在闪电的光照下,邯郸城几乎变作魔幻电影里主人公必须攻克的最后堡垒。近处,我所栖身的这家红梅旅馆所在的破败长街上,好几个婴儿被雷声惊醒,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在雨中,所有的人就这么熬到了黎明时分。

  黎明到来,尽管晦暗的天光看上去和黄昏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几家早点铺子还是早早生起了火。显然,这么大的雨,我所在的剧组今天是无法出门开工了,于是,每日清晨司空见惯的喧嚷并没有出现。

  这时候,我的房门被急促地敲响了,我犹豫了片刻,起身打开房门,迎面撞见的,是一尊伤痕累累的观世音菩萨像。不用问,只要看见这尊瓷像,我就知道是谁来找我了——对面四○三房间的男人,弄不好,他也在狂暴的雷雨声中苦熬了一夜。

  这个可怜的男人,人们都叫他老秦,来自山东。几年前,他带着儿子来邯郸出差,就住在红梅旅馆的四○三房间。有一天,儿子吵着要吃满街小店里堆着卖的涉县黑枣,他便将儿子留在房间,自己出去买。哪知道,这一去,父子二人就再未相见——等他买完黑枣,回到四○三房间,房门大开着,儿子早已不知去向。

  “天都塌了!”多少次,后半夜,剧组结束拍摄,我收工回到旅馆,老秦都拎着一瓶酒,守在我的房间门口等我。这个时候,十有八九他已酩酊大醉,却不放过我,翻来覆去地跟我讲他的儿子是怎么丢的,讲几句,便流着泪追问一句:“你说,是不是天都塌了?”

  是的,我知道,不光天塌了,他的命也快没了。儿子丢了之后,他自然前去报案,得到的回复是,这是一系列诱拐案中的一桩,同一天,就在红梅旅馆附近的街区,好几个孩子都不见了。这自然是人贩子所为,却一点线索都没有。他岂肯罢休?当夜,他便不惜重金,雇了几十个人帮他四处寻找儿子,一连找了好几天,邯郸周边的几座城市也都找了,还是一无所获。

  這时候,妻子也赶到邯郸。于是,他便和妻子商量,他离开邯郸,跑遍全国去找儿子,妻子则留在邯郸,就住在红梅旅馆的四○三房间里等儿子,哪怕心如死灰,也得等。“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自己找回来呢,是吧?”老秦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闻听此言,除了点头称是,我又能如何安慰他呢?只好听他说话,任由他在自己的想象里渐入佳境,再将喝醉的他搀回四○三。有的时候,当他半夜里因肝疼辗转难眠时,我也会径直推开四○三的门,给他倒一杯毫无用处的白开水——两年来,因为已经被确诊为肝癌,体力渐渐不支,只好换作他隔三岔五前来邯郸,住在红梅旅馆里,等儿子回来,而他的妻子,则在邯郸城以外的河川江山里四处奔走。

  在红梅旅馆一带,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老秦,每隔一两个月,只要手中攒够一点房钱,他就怀抱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来开房。我问过他为何不管走到哪里都抱着那尊菩萨像,他说,前年春天,在四川内江找儿子的路上,他遇见一个和他一样丢了儿子的人,那个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抱着一尊菩萨像。“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后半夜的旅馆走廊里,在昏暗的灯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着血丝与狂热,他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一脸神秘地告诉了我简短的几个字:“找到了!”

  不用说,今天应该还是老剧本,我只需要将过去的剧情再演一遍就好。这样,我便侧过身体,给老秦让出通道,好让他和平日里一样,心痛地、愁眉苦脸地将菩萨像放到我的床上,然后,再哭诉那痛苦的过往。哪知道,老秦竟然没有进门,只告诉我,他要走了,如果没有特别的意外,此后,他不会再踏入邯郸城一步。

  我当然不信。老秦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并没有等我问他所为何故,便先对我说,他的口袋里,连多一天的房钱也掏不出来了,所以,他必须走。考虑到自己已病入膏肓,他估计,这一去,这一世,他已经无法再挣到来这红梅旅馆住一阵子的房钱了。这时候,突然响起一阵炸裂般的雷声,电光破窗而入,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和兄弟你相识一场,上天待我不薄。”如此伤感的时刻,老秦的眼眶里竟然没有蓄满泪水,他说,“想了一夜,我什么都想清楚了,我当然可以撒泼耍横,在这里赖上一段时间,但是何必呢?我这一家人,其实都要体面,我敢说,我儿子长大了也是个体面人。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这就说明——”停了停,他接着说,“这就说明,他既然有本事找到这里,就更有本事找回山东老家去,你说对吧?”

  我何曾想到,此时竟然是告别之时。我怔怔地看着他转过身去,又转回身来,冲我笑了一下,走近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直到他在走廊里渐渐走远,我的神志还深陷在因他而起的忧虑与空茫之中。稍后,我突然意识到,老秦是真的走了,赶紧打开窗户,迎着骤雨向长街上眺望:四下里,雨幕中,怎么也找不到老秦,隐隐约约地,我似乎看见一辆小客车正在迷蒙之处缓慢往前行驶。“罢了罢了,”我自语道,“回去了,也算好吧。”

  就这样,老秦告别了邯郸,告别了红梅旅馆。四○三的房客却没有断过:先是来了几个骗子,一个个的,双目炯炯地在城里游荡了好几天,生意终究不好做,只好退房走人了;尔后住进一对中年夫妻,这对夫妻是来看望在附近一所专科学校念书的儿子的,因此,他们的儿子几乎每天都会来,只要他来,四○三房间里便会飘出浓重的羊肉味儿;再往后,住进来一个小伙子,一天里,他似乎只在吃饭的时候出去一会儿,其他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小伙子,我总是觉得他颇为怪异:四○三的门锁似乎出了问题,旅馆老板叫人来修过,好了几天又坏了,房门经常虚掩着,路过时,我难免朝房间里看一眼,每一回都看见他好似当初的老秦,坐在窗前的凳子上,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就像石化了。有时候,当他听见门外的动静,回过头来,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淌着泪。

  这一晚,后半夜,大概三点的样子,倾盆骤雨再度降临,击打着旅馆的屋顶。可是,就在这堪称轰鸣的声响之中,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了一阵尖厉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开始,我并不以为意,只是贴近了房门去听那哭声从何而起,听着听着,猛然间,一股夹杂着慌乱的兴奋朝我袭来:莫非是久别的老秦又住回了四○三?没有丝毫的迟疑,我几乎是战栗着拉开了房门,而四○三的房门又虚掩着,我一脚将门踹开,冲进去,哪里知道,眼前并没有老秦,只有那个终日闭门不出的小伙子。此刻,四○三的门窗并未关上,骤雨刺入室内,雨珠飞溅得到处都是,而那小伙子却不管不顾,怀抱着一尊伤痕累累的菩萨像,正在不要命地哭泣。

  我认得那尊菩萨像,正是老秦当初怀抱的那一尊。这么说,老秦真的回来了?我顾不得那个哭泣的小伙子,赶紧环顾四周,却寻不见老秦的影子,这才想起找那个小伙子问个清楚。恰在此时,小伙子突然止住哭泣,劈头就对我说:“我是同性恋。”

  显然,当此之时,比找老秦更加迫切的问题出现在我面前,我想了想,径直告诉小伙子,同性恋没有什么大不了,我的朋友里就有同性恋。我没有对他撒谎,之所以实话实说,为的还是让他尽快告诉我老秦的下落。可是,那小伙子竟一发不可收拾,平静却不容分说地告诉我,他的这条命,刚刚被观世音菩萨救了回来。

  小伙子出身农村,他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儿子,可是,很不幸,他不喜欢女人。他有一个同性恋人,就在這邯郸城里。这一回他来邯郸,就是为了见恋人,没想到的是,他的恋人一年前已经结婚。好多次,他出了红梅旅馆,走到对方的家门口,甚至已经隐隐约约看见对方的影子,终了,还是不敢走上前去。

  于是,他就想死。一周之前,他便买了一瓶足可致命的农药,终究还是舍不得母亲。他一直在旅馆里失魂落魄地等待自己下定决心喝下农药的时刻。他怎么可能不失魂落魄呢:如果他死了,母亲怎么过?如果他不死,他又怎么过?一直到今晚,就在半小时之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赴死。可是,正当他洗漱干净,将农药瓶举到嘴巴边上的时候,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借着光亮,他竟然看见,在他每日栖身的床铺底下,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正安安静静地站立着。他被吓傻了,赶紧奔过去,趴在床底下,把菩萨像抱了出来。

  原来,老秦并未回到这红梅旅馆;原来,那个大雨狂暴的早晨,老秦先是将这尊伤痕累累的观世音菩萨像留在了四○三房间,尔后,才坐上了雨幕中的小客车。可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尊菩萨像分明是老秦的命,究竟是何缘故,让他将自己的命舍弃在了这四○三房间里呢?

  这时候,小伙子递给我一张纸,告诉我,这张纸,就压在菩萨像之下。在我进门之前,他已经读完了那个不相识的人在这张纸上写下的话,正是读了这些话,他才不想死了,决定活下去,明天一早就回家去侍奉母亲,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母亲,他便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接过小伙子递来的纸条,第一眼便看见一行字迹清秀的标题:留待有缘人。果然,在这纸上写字的人,除了老秦,还能有谁呢?实际上,老秦是在写一封信,信并不长,在标题下的正文里,老秦简略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从四川内江说起,一直写到眼前这尊菩萨像。尔后是几句寄语,在寄语里,老秦说:“有缘人啊,我把菩萨像留给你了,有菩萨在身边,你必能度过一切苦厄。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以后,假如你对着菩萨像磕头,能不能帮我多磕三个,好让菩萨继续保佑,哪怕我死了,我的儿子也能回家。”

  读完老秦写给有缘人的信,我含着泪走出四○三房间。突然,我觉得自己看见了老秦,他似乎刚刚给我讲完四川内江那个曾经和他同病相怜的人:“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又一次,在昏暗的灯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着血丝与狂热,他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紧接着,一脸神秘地告诉了我简短的几个字:“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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