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眼科医生

作者:马宇平 摘自:读者

  工作中的王辉

  坏消息和好消息是前后脚来到的:2019年7月1日早晨,天津市的徐雷照常在单位开会。他戴着眼镜,右眼视力几乎为零。看到区号010的陌生来电,他给旁边的同事看了一眼。“推销电话吧。”他按掉了。很快他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好消息!你不要尖叫!”好消息是,他可以去做眼角膜移植手术了。

  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河北省正在放暑假的高二学生陈晗也接到同样的电话。这个17岁的少年两年前左眼视力急剧下降。配镜的验光师告诉他,验光设备无法从这只眼睛上读取任何数据。

  电话结束了两家人漫长的等待,他们立即收拾行李,准备当天就赶到北京。

  然而在北京的一个家庭里,这意味着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为徐雷和陈晗提供透明、健康眼角膜的,是32岁的北京同仁医院眼科医生王辉。6月30日凌晨,他因心脏骤停抢救无效去世。两个小时后,家属决定捐献王辉的眼角膜。

  3年前,徐雷患上一种叫“圆锥角膜”的眼疾。疾病一点点蚕食着他的视力。陈晗那只患病的眼睛只能分辨颜色和感受昼夜交替,就算有物体打眼前经过,也辨不出那是人还是移动的冰箱。他们都需要接受眼角膜移植。

  两个患者遇上了同一双眼睛。用北京同仁医院主任医师卢海的话形容,王辉有“一双流露着善良美好的眼睛”。1

  这双眼睛上盖着单眼皮。它见过北大未名湖上的月、博雅塔下的秋,接收了足量的医学知识,检查过数不清的生病与受伤的眼睛,也见证了一次又一次光明的到来。

  2006年,王辉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八年制)专业,毕业后进入同仁医院眼科中心。

  90601134、90601133,这是王辉和妻子钱维读大学时的学号。钱维还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大家经常按学号站队、进行课程分组。王辉健谈又幽默,而且把所有同学的名字都记得特别清楚。

  一次,钱维临时决定回家,想把手中的课本和杂物暂时寄存在王辉的宿舍。王辉跑下楼,接过东西并认真地对她说,她是第一个打乱自己时间安排的人。

  后来,食堂、医学院、圖书馆串联起了他们的校园爱情路线。回头望去,钱维觉得,当初决定嫁给这个人是因为“他完全接住了自己”。

  这个经常“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男人涉猎广泛,钱维几乎触碰不到他知识的边界。科幻、动漫、历史、武侠、游戏,他都感兴趣,也会在瞥到某条体育新闻时突然背出一支球队近几年的球员交易记录、比赛战绩,甚至扩展到球队所在城市的历史。

  王辉爱笑,几乎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记得他的笑脸;他温和,医院里从没有人和他红过脸、吵过架,谁需要帮忙他都会搭把手,人们称他“万能辉哥”;他微胖,穿上白大褂,就是现实版的“大白”——迪士尼动画片中的医疗机器人;他喜欢美食,手机里收藏了大量的“美食地图”和有关1岁女儿的一切。

  女儿是王辉的“小情人”,也是他的翻版。在钱维眼里,女儿的“小耷拉眼,还有眉毛、神情,和爸爸的一模一样”。女儿第一次双手环绕着抱住他的脖子时,王辉流过眼泪。钱维记得在婚礼前的化妆间,王辉看到她身穿白纱时也落泪了。“他是个内心柔软的人。”2

  6月14日,王辉一家人庆祝了女儿1周岁的生日。为此,他婉拒了一场辩论赛的邀请,这也是他唯一一次以个人理由缺席医院的活动。

  同一天,陈晗通过网络看了美国职业篮球联赛(NBA)总决赛的第六场。他支持的金州勇士队惜败。他非常喜欢篮球,是一支球队的后卫。患上“圆锥角膜”后,他逐渐失去了左眼的视力,也很少再踏进篮球场。

  在北京同仁医院确诊的那天,他们在眼库做了预约登记。陈母记得,当天登记时就看到多名来排队的病友,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角膜。她担心视力问题会影响儿子高考报名。开车回家的路上,陈晗的父亲抹了把眼泪,“把我的角膜给我儿吧”。

  徐雷也在适应“用一只眼生活”。他形容,自己看到的世界“半个清晰,半个模糊”。刚谈恋爱那会儿,他没敢对女朋友说。直到眼前“糊到什么都看不清”,才向女朋友坦白。他怕失去那份坐在办公室里与文件、表格打交道的工作,也不想让父母担心,一直隐瞒着病情。

  半个月后,这3个人的世界有了交集。王辉

  6月29日上午,下了夜班的王辉照常回家休息。他已发低烧6天了。6月,王辉成为住院总医师,工作也从普通的平日值班调整为24小时班,每3天轮换一次。他需要处理复杂的病情、开台实施急诊手术等。这也被视为每名医生成长的必经之路。

  6月29日下午1点,他在微博上记录前一晚做的手术,并提醒大家,“在家干活时也要做好防护,防护镜很便宜,眼睛很贵!”

  下午3点,他返回医院接受了胸部X光、腹部B超等检查。

  晚上9点,王辉在家中心跳骤停。钱维立即为他做心肺复苏,并拨打急救电话。次日0点36分,王辉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

  钱维请求同仁医院的医生摘取王辉的角膜,捐献给同仁眼库。

  医院的走廊里,有医生问:“为什么这么快就做出捐赠的决定?”

  “因为他是眼科医生。”钱维答道。3

  钱维当时不知道,著名眼科专家、北京同仁医院老院长张晓楼也在去世后捐出眼角膜,使两名患者重见光明。据报道,他是中国建立眼库以来,第一个完成捐献遗愿的志愿者。

  现在轮到王辉了。6月30日,他的角膜被取下,送到他生前再熟悉不过的同仁医院眼库里保存。医院开始遴选角膜移植受者。

  7月3日,两台角膜移植手术在同仁医院亦庄院区进行。

  9点13分,主刀医生、同仁医院眼角膜科副主任接英和全体医护人员面向保存液里的角膜深鞠一躬。

  9点20分,医生取下陈晗病变的角膜。随后,王辉的角膜被从保存液中取出,主刀医生在助手的配合下,细致地将角膜放置、缝合。10点10分,陈晗被推出手术室。

  10点45分,徐雷接受手术。11点27分,手术顺利完成,王辉的两只角膜完成移植。

  钱维从新闻里知道了角膜移植成功的消息。她反复表示,自己会按照医学伦理,不去认识受者,不会与对方有任何联系。新闻画面里闪出王辉的照片,女儿指着电视屏幕喊爸爸。“她已经认识爸爸了。我希望她认识爸爸,我也会拿着照片,说这是爸爸,但是他现在不在了。”朋友们有点担心,因为她太平静了,她像是处于“理性与感性的完全分离”——理性的那个“她”做着主导,必须面对和考虑家里的一切事务。

  徐雷和陈晗已经出院。

  徐雷的心愿是考驾驶证,然后带着女朋友去自驾游。

  陈晗记得,出院那天,他用两只眼睛打量了世界。他向医生承诺,自己会无比爱护眼睛,带着它们看到更光明的未来。

  (文中患者名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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