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鲸的生死救援

作者:张凌云 摘自:读者

  搁浅

  一头领航鲸被浪打上了岸。

  三亚市崖州区镇海村的村民,谁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过一头鲸:呼吸孔时不时地喷出气柱,尾巴不停拍打着沙滩。近岸海水里藏着不少管子和绳子,村民陈运鹏看到,它的身上有划痕。他是最早在岸边救助这头鲸的人之一。

  那天是端午节,按照当地风俗在海里“洗龙水”的村民发现了这头鲸。陈运鹏和表哥闻讯赶到海滩。几个人想合力把鲸推回大海,未果。陈运鹏不知道,前一天,有人做过相同的尝试,成功了。

  这头鲸不是第一次搁浅了。6月6日,它曾在崖州湾附近海域搁浅,被偶遇的村民和边防工作人员推回大海。

  在6月24日的领航鲸搁浅原因说明会上,提起村民自发的救助,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以下简称深海所)副研究员林明利却觉得遗憾。他告诉记者:拖拽搁浅鲸类动物的胸鳍和尾鳍,容易对其造成骨折、脱臼乃至更严重的伤害;即使鲸被推回大海,仍有极大可能再一次搁浅,因为它们大多数身体有病或者受过伤。国际上公认的做法是,发现鲸搁浅后,及时告知相关部门,等待专业救援。

  “我们当天接到了电话,无奈领航鲸已被推回大海,无法及时救助。”林明利说,他们6月7日才见到这头鲸。林明利和同事们又一次接到消息后,一边往镇海村赶,一边联系了三亚农业农村局等相关部门、兽医团队和志愿者。

  赶到镇海村时,已近傍晚。潮退了,一群人用手在鲸的四周挖了一个坑,又拿来桶装了海水,不停往鲸身上泼。鲸一旦搁浅,如果长时间皮肤干燥,很容易受伤。对体型较大的鲸豚动物而言,失去了海水的浮力,自身体重会对内脏器官造成极大压力。

  除此之外,如何把鲸安全运送到三亚的救护平台,也是难题。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水运,托人找了船,但那天镇海村附近风浪格外大。大船靠不了岸,小船又没法装下这头鲸。他们只能去找车。

  几年前,蓝丝带海洋保护协会的蒲冰梅参与救助过一头搁浅的侏儒抹香鲸,但还没到救助点,鲸就没了呼吸。收到深海所发来的消息时,她正和家人朋友一起为女儿庆祝生日,刚吹完蜡烛,几个人便开车赶去帆船港。她在三亚鲸豚救护队的微信群里协调港口,联系熟识的潜水员,不到5分钟,协调好了所有可能用上的资源。

  趕往三亚的途中,林明利坐在车上,悬起的心没放下过,他怕鲸坚持不到救护平台。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例还存活的搁浅鲸。

  他和同事们不停地给鲸的身子泼水。终于,它被安全送到目的地。接力

  志愿者们给这头鲸取名“丫丫”。林明利说,后来感觉它特别萌,改为“萌丫”。

  深海所的鲸豚救护平台建于2年前,萌丫是第一头被送至此处救助的鲸。

  这是一头10岁左右的雌性短肢领航鲸。就在今年5月,深海所组织了一次南海深潜鲸类考察,考察队员第一次在南海目击到短肢领航鲸群。

  众人忙着运送萌丫时,李海勤和几个潜水的朋友提前来到救护平台观察情况。救护平台所在海域深约10米,从海面到网箱底端也有7米。

  朋友们都叫李海勤“黑皮”,他常年潜水,工作之余就背着装备下水,做珊瑚和红树林调查,皮肤黝黑,手上尽是被水母蜇过留下的疤。

  到了帆船港,人们先是找来推车,把萌丫送到码头;然后找来浮台,把萌丫放在浮台上,再用船拖着浮台,将萌丫安全送到救护平台。早在水下的李海勤,他胸前的摄像头记录了萌丫被送入救护平台的那一刻。23时30分,在离开大海近8小时后,萌丫重新接触到水。原本有些僵硬的它突然兴奋起来,在这一片被网箱圈出的海域里横冲直撞。

  没多久,鲸停了下来。人们看见,萌丫的皮肤表面多了些刮伤。李海勤想起来,刚刚潜下水观察时,他发现网箱因长期浸泡在海里,表面附着了一层牡蛎。鲸一撞,身上就是一道伤。水下的潜水员们立刻组成人墙,贴在网箱边,让萌丫往人身上撞。

  领航鲸属于哺乳动物,靠肺呼吸,一旦侧翻导致呼吸孔进水,随时有呛水窒息的可能。潜水员们带着已经没法判断方向的萌丫游,只要它稍有侧翻倾向,就立即将它扶正。

  陈汝俊带着兽医团队赶到平台时,已是次日深夜2时。他们给鲸注射了营养液,打了消炎针,量体温后发现,这头鲸烧到39.1摄氏度。

  他们需要更多的潜水志愿者参与接力。当晚,蒲冰梅把救助经过发在朋友圈。第二天,救助萌丫的新闻在三亚人的朋友圈刷了屏。

  那几天,蒲冰梅的电话和微信就没消停过。有北京、上海、广东等地的人主动联系她,有人直言,“如果有需要,马上飞过来”。

  6月8日,杨雄在朋友圈看到萌丫搁浅的新闻。他报名做潜水志愿者,进了群,被安排在6月9日值班。“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出乱子,一定要尽力把它治好。”

  参与救助的志愿者来自各行各业,许多人之前并不相识。采访当天,蒲冰梅才第一次在线下见到杨雄。

  潜水员们轮流下水,每6小时一班,一班4名潜水员。张海峰到救护平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上气瓶潜下水,给网箱周围装上防护网。新拉的一圈网,距离网箱边缘1米左右,确保鲸不再被刮伤。

  救护平台建在海上,站在平台上的人随着浪一起晃,实在累了,就躺在平台上,天为被、木板为床。一天24小时,萌丫的身边,始终有志愿者陪伴。离去

  在很多志愿者眼里,萌丫有过那么一些好转的迹象。

  比如,它退了烧。被转送到救护平台的当晚,打了针后,它的体温降到37摄氏度左右。比起第一天时不时地侧翻,后面几天它侧翻的次数减少了,呼吸也从最初的八九秒一次变为16秒左右一次,越来越均匀舒缓。

  6月7日、8日,林明利都通宵带着研究生守在平台上,每隔1小时,记录10分钟内萌丫的心跳、呼吸。

  化验报告最直观。血检结果显示,萌丫严重脱水,肝脏、肾脏衰竭,血钾、血钠过高。

  正值三亚最热的那几天,人站在室外即使不动,汗也直往外冒。首次启用的救护平台,只在拐角处有一间房,其余地方毫无遮挡。人晒着没事,鲸却不行。有潜水员把衣服脱下来,打湿后,盖在萌丫的背鳍上。深海所海洋哺乳动物研究团队托人去市场买来黑纱网,拉在平台的上方,“鲸本来就缺水,现在又不能自主下潜,如果长时间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很有可能被晒伤甚至死亡”。

  鲸的脂肪厚,血管难找,尾鳍和背鳍通常是输液的理想位置。兽医们在岸上,探出身子给鲸注射。平台边缘凸起的横杠硌得慌,他们也得保持一个姿势。陈汝俊说,500毫升的生理盐水,足足用了3个多小时才滴完。潜水员在水下托着鲸的身子,辅助兽医给萌丫注射。

  船一波波地把志愿者送到救护平台。

  张海峰从6月8日中午守到6月9日下午3时多,在水下最长陪了2个多小时。他说,一到晚上,谁也不敢睡熟,穿着脚蹼,躺在岸边,头垫高小眯一会儿,一听到动静就赶紧起身。

  杨雄在码头等待出发时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可当他在水下听到工作人员讨论“丫丫的状态不太好”时,心忽然下沉。上岸后,他默默删了那条朋友圈。

  杨雄后来回忆,才觉得萌丫的离开似有征兆。凌晨给它输液时,它突然呕吐。“最后它睁开了眼,我觉得它是想看看我们。”在这之前,萌丫只短暂睁开过一次眼睛。

  沒过多久,萌丫突然开始挣扎,即使潜水员们用力护着它,也阻止不了它挣脱针管,决绝地朝网箱底部扎下去。

  杨雄深吸一口气,跟着它猛扎下去,借着岸上透来的光,解开了缠在它身上的网,把它托出水面。但它已经没了呼吸。

  “呼气啊!呼气啊!”杨雄在心里不停默念。但终究还是没有等到。6月10日清晨5时50分,萌丫被宣布死亡。

  深海所的剖检结果显示:这头领航鲸是刚刚生完孩子还处于哺乳期的年轻妈妈,或因受到人类活动干扰,长时间未能正常进食而误入近岸浅滩,最后搁浅在沙滩上。鲸落

  “感谢所有参与的人,值班取消。”在志愿者群里,所有人收到了最后一条值班通知。

  奇迹没有发生。抛开期冀,不可忽略的一个事实是,搁浅鲸豚的救助成功率,在全球范围内都非常低。

  蒲冰梅说,投身海洋公益近10年,常有朋友问她,为什么要坚持,到底能改变多少?

  她想起三亚正式启动专业鲸豚救助是几年前,当时在水产码头,有渔民公然把捕捞的国家二级保护水生野生动物锤头鲨宰杀贱卖。

  蒲冰梅记得,几年前在海滩上救助那头搁浅的侏儒抹香鲸时,游客一个个围过来,争相拍照,不但劝不走,反倒抱怨她。但这次的救助出乎意料,有这么多人主动提供帮助,争相参与。

  萌丫离去后,杨雄没有跟任何人主动提起这次救助。但萌丫的最后时刻,却像电影般在他脑海中清晰回放。

  一次输液过程中,杨雄托着它的头,突然被张开嘴的萌丫咬了一口,“当时没觉得怎样,就像被轻啄了,直到发现胳膊肿了才上岸”。杨雄的左胳膊上,萌丫留下的两道牙印至今清晰可见。他说,过段时间,想在这两道红印上文上萌丫的名字。他想把这段记忆永远留住。

  萌丫的皮肤和骨骼将被制作成标本,放在深海所的标本展示馆。未来,萌丫也会以这种方式和公众“见面”,也许这是它最好的归宿。

  一头鲸如果在大海中正常死亡,将会落入海底,滋养出深海中独特的生态系统,“鲸落”。

  萌丫永远地“落”在了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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